且不提這一邊兩人如何努力,那一邊,卻是故人重來。


    黃棘會盟之後,拖延了三年的太子為質之事,終於成為定局。


    楚太子橫和黃歇千裏迢迢,進入鹹陽。


    太子橫看著車水馬龍的鹹陽大街,不禁感歎:“真是沒想到,鹹陽這麽快就恢複了繁華。”


    黃歇輕歎道:“天地萬物,生生不息,不以時存,不以人廢。”


    一位路人走過,插了一句嘴道:”可不是。你們現在站的地方,半年前十幾位秦國的公子就在這兒被砍了頭。砍完不到三天,這裏的集市就擺開了。”


    太子橫倒吸一口涼氣,問道:“十幾位公子在這裏,被砍了頭?”


    路人點頭:“是啊。”


    太子橫道:“是秦國的太後下的旨意?”


    路人道:“是。”


    太子橫的臉色變得煞白,緊緊握住了黃歇的手。


    黃歇見狀,忙安慰他:“太子不必驚恐,臣能保太子入秦,也必能保太子平安迴楚。”


    當下兩人投了驛館,向宮中呈了文書,過了幾日,便得了旨意,召楚太子及隨從入宮相見。


    黃歇和太子橫在繆辛的引導下,走在長長的宮巷中,太子橫有些迷惘地看著長長的宮巷:“這就是秦國的王宮?”


    黃歇見他走神,提醒道:“太子小心,秦宮中不可分神。”


    太子橫迴過神來,汗顏一笑道:“沒什麽,子歇,孤隻是想到當初……”當初,楚宮之中,黃歇曾為了娶羋月而向他求援,可是十幾年過去了,當初一個孤弱無依的女子已經成為大秦太後,而自己呢,十幾年前已經是太子了,現如今依舊還是太子,十餘年來陷入困局,竟無一點變化。與之相比,實在汗顏。


    黃歇知道他的心事,勸慰道:“太子何必妄自菲薄?秦國經曆這樣的大變故,才成就……她的一番奇遇。天下事有早有遲,如晉文公、秦孝公等,莫不是大器晚成,隻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


    太子橫有些不好意思道:“子歇說得是,是孤偏執了。”他看向遠處歎道:“隻要等得到,又何必心焦呢。子歇,孤與你共勉吧。”


    黃歇聽得出太子橫的意思,卻搖頭道:“臣這一生,隻怕是等不到了。”


    太子橫道:“子歇何出此言?”


    黃歇苦笑一聲,沒有說話。


    在宮人引導下,走過一個又一個甬道,兩人進了一間宮殿。黃歇看著庭院中的銀杏樹黃葉飄落,忽然想起在燕國山中時,羋月說過:“我住的地方,有一株很大的銀杏樹,秋天到的時候,黃葉飄落……”心中一動,想到,莫非此處不是接見外臣的前殿,而竟是她素日所居的屋子不成?


    兩人候在門外,聽見侍女稟道:“太後,楚國太子到了。”


    便聽得裏麵有個女聲,想是女禦發話,道:“請進。”


    兩人便依宮人所引,邁步入殿,走到正中,端端正正地朝上行了禮,又聽得上麵一個女聲道:“太子不必多禮。請坐。”兩人方依言在茵席上就座,太子橫居上,黃歇在他下首。


    此時黃歇方能抬起頭來,看向上首的秦國太後。


    但見羋月端坐正中,嚴正大妝,表情嚴肅,兩邊侍從林立,威儀無比。他隻看了一眼,便低下頭去。


    卻不知羋月在他進來之前,已經對著妝台看了無數次自己的妝容,更了無數套衣服,換了無數套首飾。顏色淡的怕顯得寡淡,顏色豔的又怕顯得太過著意,顏色淺的怕顯得輕浮,顏色重的又怕顯得人老相。


    直到黃歇進來的前一刻,她還在對鏡相照,甚至在聽到侍女傳喚的時候,心中都有些緊張,不敢開口傳召,及至見黃歇進來,看見黃歇恭敬行禮,心中極是想撲下去,扶起他,阻止他的行禮。好不容易硬生生地忍住了,這才如坐針氈地看著太子橫與黃歇按次就座。


    她心中越是慌亂,臉上卻越是嚴肅,雙目灼灼,隻看得太子橫低下頭去,心亂如麻,努力想化解這可怕的氣氛,幹巴巴地笑了一聲道:“姑母——”


    羋月這時候方察覺到房內居然還有一個礙事之人,當下沉了臉,冷冷地道:“太子,你今到秦國為質,你我雖有親誼,也隻能先敘國事。望你在秦國安分度日,不要出什麽差錯,免得壞了兩國情誼。”


    太子橫有些僵住了,他沒有想到羋月的態度竟然會是如此生硬,終於強自鎮定下來道:“多謝太後提點,橫當恭謹自處,安分守己。”


    羋月點了點頭道:“這樣就好。”


    太子橫動了動嘴,卻不敢說什麽,下意識地想打開這個僵局,不由得看了看黃歇。


    羋月想說什麽,看了太子橫一眼,又忍住了,轉頭吩咐道:“繆辛。”


    繆辛連忙應聲:“奴才在。”


    羋月道:“帶楚太子去見大王吧。”


    繆辛應了一聲“是”,太子橫見狀站起來賠笑道:“如此,橫告辭了。”待要舉步前行,又有些不安,本能地看了黃歇一眼,眼中透露出求援之意,隻道黃歇必會與自己同行。


    黃歇欠了欠身,待要站起,羋月已經開口道:“子歇留下,我還有一些關於夫子的事,要問子歇。”


    太子橫恍悟,隻差沒有給自己一耳光,慌忙應聲道:“應該的,應該的。如此外臣先出去了。”


    見太子橫慌忙出去,薜荔一個眼神,帶著眾侍女悄然退出,殿中隻剩下羋月和黃歇兩人。


    兩人四目相交,羋月看著黃歇的目光充滿貪婪和愛戀。


    黃歇低聲喚道:“皎皎。”


    羋月想笑,卻忽然落下淚來。黃歇這才發覺,此處顯然不是日常正殿,她的座位與自己雖然相距有一段距離,但都平鋪著茵席,並無高低之分。


    此時侍女皆已退了下去,黃歇橫了橫心,站起來邁步走到羋月身邊,遞上手帕,輕聲道:“皎皎,別哭!”


    羋月接過手帕蒙在臉上,甕聲甕氣道:“我沒哭,我隻是喜極而泣。”她將帕子一摔,抱住黃歇的腰,哽咽道:“我終於盼到你來了。”


    黃歇輕歎一聲,掙開羋月的雙手,坐了下來,將羋月抱入懷中,輕輕撫慰。


    他隻覺得胸口一片溫熱,似是她的淚水滲入了他的衣服,滲入了他的肌膚,便如那一年南薰殿中,他們正少年。


    過了許久,羋月輕輕地說:“你不走了,對嗎?”


    黃歇沉默片刻,看著羋月充滿希望的神情,欲言又止,隻是“嗯”了一聲。


    房間內的氣氛一時十分尷尬,良久,羋月咳嗽一聲,道:“這個院落,我住了十餘年,你要不要四處看看?”


    黃歇點頭:“好。”


    兩人攜手,出了房間,在廊下慢慢走著。黃歇仔細看去,方知自己剛才入的乃是西側之殿。


    銀杏葉子落了滿院,飛入他們的衣襟,黃歇抬頭看著庭院中的銀杏樹,問道:“這就是你住的地方?”


    羋月牽著黃歇的手,目光溫柔:“是。”


    黃歇拉著羋月的手慢慢走到樹下,此時樹下已經設了茵席並案幾器皿飲食。黃歇拉著羋月一起坐下,抬頭看去,這一株銀杏樹幾乎籠罩了整個院子,不禁歎道:“這銀杏樹長得真好。”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嗯”了一聲。


    黃歇道:“還記得屈子家裏有一棵橘樹,那時候,你我就這麽坐在樹下,你就喜歡纏著要我吹洞簫給你聽。”


    羋月一聲輕笑:“我也想到過去了。子歇,你給我再吹一曲吧?”


    黃歇問:“你要聽什麽?”


    羋月低聲道:“《摽有梅》。”


    黃歇心中一痛,這一曲《摽有梅》,似乎代表著他的愛情、他的幸福,每一次都似在眼前,卻又轉眼逝去。這一次,他能夠再抓住他的愛情嗎?


    他沒有再說話,隻取下掛在腰間的玉簫,低聲吹起。


    春風拂過樹梢,天地間充滿了溫柔的旋律。


    羋月伏在黃歇的膝上,聽著聽著,竟不知不覺睡著了。


    簫聲仍然在繼續。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羋月悠悠醒來,發現自己睡在榻上,身上還蓋了被子。她腦子一片空白,茫然怔了半晌,方想起睡著前的事,慌亂地坐起,左右一看,看到黃歇坐在一邊,這才鬆了一口氣。


    黃歇柔聲道:“你醒了?”


    羋月問他:“我睡著了?”


    黃歇道:“嗯,睡得很香。”


    羋月低頭想了想:“我睡了多久了?”


    黃歇看了看銅壺道:“嗯,兩個多時辰了。”他入宮的時候,是剛剛隅中,如今卻是快接近晡時了。他甚至在看著羋月睡覺的時候,還由薜荔服侍著用了一頓點心。


    羋月一怔:“這麽久。”這時候,她才發覺,自己竟有些腹中饑餓,她看著黃歇,怔怔出神。


    黃歇見狀,不解地問:“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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