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隗本以為贈羋月千金,她母子當可遷出西市,因此也不再過問。但羋月卻從西市中發現更多的機會,並不就此離開,而是置酒肉招攬門客,令嬴稷與這些人朝夕相處,學文習武。


    樂毅自去了黃金台,受了燕王招攬,拜為將軍,已經離開了薊城,前住燕齊交界。而燕國驛館中,亦是策士雲集,成為高談闊論之地。


    這日西市卻來了一人,背著青囊和劍,一路打聽秦質子住所。便有熱心之人,指點他去了羋月住處。


    他敲了門以後,卻是薜荔開門,兩人相見,都是一怔。薜荔認出他來,詫異道:“您……您是蘇秦先生?”


    蘇秦卻不認得她,倒怔了一怔,道:“你是……”


    薜荔笑道:“蘇子不認得我,我是服侍羋夫人的侍女,當日曾在鹹陽城外,有緣得見先生一麵。”


    蘇秦臉一紅,想起前事。那日他一心躲避孟嬴,眼中也隻見了孟嬴,然後才是羋月,其餘侍婢等人,如何能夠分辨明白,當下拱手道:“慚愧,慚愧。”


    薜荔一笑,忙迎了他進去。


    羋月於廊下煮茶,親自奉給蘇秦:“蘇子,好久不見。”


    蘇秦接過茶謝道:“多謝夫人。”


    羋月道:“聽說蘇子自秦國迴去以後,懸梁刺股,苦讀經書,如今出山,必當震驚天下。”


    蘇秦道:“慚愧!夫人是我所見最令人敬佩的女子,若換了其他人,早就淪落無助。數月前西市遇險之事,我亦聽說過了,本是為夫人憂心,沒想到夫人單憑自己一人之力,就已經改變環境。想蘇秦在秦國,十上奏議而不用,迴到家中,嫂不為炊,父母不認,人生之拚搏輸得一塌糊塗。哪裏像夫人不管走到哪裏,都能夠絕地重生,蘇秦自歎不如。”


    羋月道:“蘇子謀國,妾身謀身,怎麽能與蘇子相比?蘇子的才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蘇秦苦笑,搖頭:“我如何敢當夫人這般讚譽,若論才華,誰又能夠與張子相比?”


    聽到張儀之名,羋月不禁關心,問道:“我離秦日久,消息不通,蘇子可曾聽過張子的消息?”


    蘇秦的神情忽然黯淡了一下,半晌,才道:“張子……已經去了。”


    羋月驚唿一聲,長身而立,急切地問:“張子,他是如何去的?”


    蘇秦歎道:“我曾經去拜見過張子,當時他已經病得很重了,那時候,他在魏國。”


    羋月微一思索,已經明白,苦笑:“他離開秦國了?”


    蘇秦亦苦笑:“是啊,秦國新王繼位,不容張子。其實秦惠文王去時,張子便想離開,是樗裏子苦勸他留下。他也不忍秦國連橫之策就此告終,還是多留了一年,可惜終究……”又歎息一聲:“張子離秦入魏,魏王便要拜他為相,隻是張子當時已經心灰意冷,也就徒掛了一個虛名而已,不久便生了一場重病,就此而去。”


    羋月怔在當場,忽然間,當日與張儀結識之事,一幕幕重新映上心頭。楚國的相識,秦國的相知,他擋住她離開的腳步,他勸她進入宮闈,他鼓勵她勇敢參與政事,他在她最艱難的時候大力相助。想到昔年,他與她相嘲相譏、唇槍舌劍的情景,忽然間潸然淚下。這個世上,再也不會有一個人,能夠與她進行如此毫無忌憚、直抒胸臆甚至是直麵靈魂的對話了。


    此生知己已逝,竟來不及告別。


    羋月掩麵,淚水濕透了袖子,卻是不曾哭出聲來,好半日,她才哽咽問道:“你見著張子時,他說了什麽?”


    蘇秦亦自黯然,道:“我見到張子的時候,他已經病得極重了,與我也沒說上幾句話,隻是將公孫衍的著作給我,說連橫之術,在他手中已經用盡了。我若想再有施展之處,當在合縱。公孫衍雖然與他做了多年對頭,但卻是互相欽佩。公孫衍當年死在魏國,他此番到了魏國之後唯一做的事就是收羅了公孫衍的著作。正準備細細鑽研,卻是天不假年。我若是有心,也可多去揣摩其中奧秘。”


    羋月帶淚,且哭且笑,道:“他必是一臉不耐煩地說,這玩意兒你若要就拿去趕緊走人,你跟他不是一路人,學他的也沒用。是也不是?”


    蘇秦也苦笑:“夫人仿若親眼所見一般。”


    羋月眼前依稀出現張儀狂狷不羈的樣子,心中卻已經有些明白:“蘇子此來,可是因為張子……”


    蘇秦點頭,道:“張子確是提到了夫人,他同我說,若要出仕,當去燕國。燕國,有易王後,也有夫人。”


    羋月沉默片刻,苦笑道:“燕國有易王後,便已經足夠,何須要我?”


    蘇秦卻搖頭道:“張子說,易王後並不夠堅強,若無夫人,恐為人所製。”


    羋月驟然一驚,一股無名的衝擊打中心口,隻覺得心頭一酸,眼淚差點又要出來。張儀於千裏之外能夠預料到的事,自己卻是困在局中,白白耗費了這許多時光。張儀、張儀,人生知己如你,竟是已經不在了,教我以後困惑猶豫之時,又去問何人?


    沉默良久,羋月方將剛才張儀之死帶來的心靈衝擊緩緩平複,對蘇秦道:“所以,蘇子來了薊城。可是,你為何不直接去黃金台呢?”


    蘇秦猶豫片刻,忽然苦笑:“不錯,我是為此而來。可是,我實在是有些畏懼。所以我千裏迢迢來到薊城,卻不敢走近黃金台,不敢走近宮牆。”


    羋月明白他的心思,點頭:“蘇子豈畏君王,蘇子畏的是……”


    蘇秦臉一紅。


    羋月曼聲吟道:“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蘇秦臉更紅了,向羋月一拱手道:“如今時移勢易,求夫人不要再說了。”


    羋月正色道:“你錯了,如今才正是時候。”


    蘇秦口吃起來:“這這這,不不不行!”


    羋月直視蘇秦:“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這是天經地義的事。你助她的兒子穩固江山,幫她圓滿心願,有何不可?你若建下不世之功,誰還敢多說什麽?”


    蘇秦沒有說話,但眼神卻發亮了,他忽然轉頭,瘋狂地拉開自已的背囊,近乎粗暴地捧出幾卷竹簡遞給羋月:“請夫人指正。”


    羋月接過竹簡,打開第一卷來看,看了幾行,便立刻就被吸引了,也顧不得理會蘇秦,入神地看下去。


    蘇秦帶著一種既自負又不安的神情,觀察著羋月的表情,卻隻見羋月隻入神地一卷卷看下去。


    但見樹梢的日影變幻,漸漸拉長,陽光也逐漸變成橙紅,然後暗了下來。


    羋月揉了揉眼睛,抬起頭來,一看天色,才醒悟過來:“來人,掌燈!”她看了蘇秦一眼,忙道歉:“哦,請蘇子用膳。”自己卻卷起竹簡道:“蘇子,這些竹簡我要繼續看完,還請蘇子自便。”說著就向內行去。


    薜荔連忙賠禮道:“蘇子,我們夫人失禮了,還請蘇子勿怪。”


    蘇秦卻忙擺手,帶著一種解脫和快意的笑容,激動不已:“不不不,夫人這是對我蘇秦最大的禮敬,最大的禮敬啊!這說明我快成功了,不,我已經成功了!”


    蘇秦大叫一聲,扔下帽子,大笑三聲。


    薜荔嚇了一跳,見他又慢慢平靜,方上前笑道:“蘇子可有住處?若是不曾有住所,我們隔壁還有空屋子,奴婢帶蘇子去。”


    羋月自得千金,便又將隔壁租了下來,收容了些士子平日聚會談論,也令嬴稷日常均在那兒。


    次日,羋月便拿了令符,遞與宮中,求見易後。


    不久,宮中傳訊,令羋月入宮相見。


    羋月帶著蘇秦,走過燕國王宮重重迴廊。


    蘇秦帶著如同朝聖般的神情,看著走過的每一處景觀。一個內侍手捧著蘇秦的竹簡,跟在羋月身後,這是在宮門處便交與他了的。


    羋月走進騶虞宮中,隻留下蘇秦一個人在外麵,惴惴不安地等著。


    羋月嫋嫋行在迴廊,內殿門口,侍女青青向她行禮:“夫人,易王後等候您多時了。”


    燕易後孟嬴居處,銅爐內青煙嫋嫋。


    孟嬴與羋月對坐,兩人自那年冬日會麵之後,再未曾相見。


    但孟嬴也漸漸知道了羋月的處境,知道了她驛館失火,知道了她受驛丞之困,也知道了她搬到西市。她曾經為此輾轉反側,寢食不安,她處置了驛丞,又派人尋迴了羋月所失去的東西,然而她隻能悄悄地派人送迴給羋月,卻不能再公然召她入見,與她交往。


    然而,當她接到羋月遞進來的令符時,她驚異了,她無措了,她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敵不過內疚,更有對於羋月的信任——當她對著羋月剖白過自己的不得已之後,她相信以羋月的傲氣,如果不是走投無路,或者沒有想到解決的辦法,是不會再來尋找自己的。而這兩種情況,她都必須見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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