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薊城乃是燕京,前往宮門的大道上都已清掃,倒不必踩著積雪前行。薊城冬日,寒風凜冽。街道上店鋪都關著門,街麵上也沒有幾個人走動。


    這冰雪世界,羋月昔年也在秦宮見過。那時候宮中踏雪尋梅,圍爐溫酒,別有一番情致。任外頭如何風雪肆虐,她都能身裹厚裘,手抱暖爐,在溫暖如春的室內吃肉飲湯,通身俱暖,從不為飽暖憂愁。可如今她坐困愁城,在這冰天雪地中,眼睜睜看著坐吃山空,費盡財物,卻是不能見故人一麵,隻能獨自在這刺骨寒風中艱難行進,實是天差地別。


    羋月走著走著,忽然停下腳步來。


    女蘿跟上前,問道:“夫人何事?”


    羋月指了指前麵一座小酒館屋簷下,卻見有一堆壯漢坐在門口,隻借得室內一點點的爐火暖意,道:“這些人看著形容不像賤役,何以窮困至此?”


    女蘿見狀,忙過去向旁人打聽了,迴稟說:“夫人,那些卻不是旁人,而是落魄的士子。前些年燕王噲讓位給子之,又有太子平與之相爭,幾番廝殺來去。國中士子,依附太子平的,被子之追究罪責,削爵去封;依附子之的,齊人來了以後,又被追究罪行。這些舊士人原是奴婢成群,如今一朝獲罪,錢財耗盡,便淪落至此了。”


    羋月聽得怔了一怔,道:“原來如此。可見人之貴賤,朝夕相易,何等脆弱。”


    女蘿卻道:“此處便是西市入口,市井之地,素來魚龍混雜。聽說那些混雜於西市的人中,不光有燕國貴人,也有當年來投燕國的列國士子,隻是不幸遇上幾次變亂,應變無方,新朝建立,又不愛用這些人,錢財耗盡歸不得,所以一朝淪落,有些便死於街巷,不得人知了。”


    羋月心頭一緊,忽然幽幽一歎,道:“女蘿,你說這些人中,又有幾個可能是蘇秦,幾個可能是張儀呢?”


    女蘿苦笑:“是啊,便是國士,又能如何?如今的士人,就算可憑著一張嘴遊說公卿,隻怕也躲不過亂世刀槍。便是有一身好武藝,遇上亂兵潰散,也未必能夠比別人活得更長。”


    羋月沉吟良久,忽然道:“女蘿,你明日便以秦公子稷的名義,買一些肉食和炭火,到西市來送與這些落魄遊士。”


    女蘿吃了一驚:“夫人,這……”


    羋月沉聲道:“錢財乃身外之物,我們若不得門路,見不到孟嬴,難道就要坐困驛館,任由那些小吏敲詐不成?”


    女蘿聞言,不禁默然,隻仍不解其意,看著羋月。


    羋月苦笑道:“重耳當年雖然流亡各國,卻有狐氏、先氏、趙氏等家臣相隨;便是秦國的獻公,當年雖然流亡三十載,亦有不少家臣。而子稷卻因為年紀尚小,未曾有自己的臣屬,且因為我母族薄弱,如今孤掌難鳴……”


    女蘿頓時明白:“夫人是要為公子尋找他將來的狐偃、先軫和趙衰嗎?”


    羋月點了點頭。


    女蘿崇拜地望著羋月,她這個主人,每一次都能夠讓她升起新的激動來。不管到了別人眼中如何的絕境之地,她總有辦法找到新的出路、新的力量。


    人人隻道她落魄燕國,投奔無門,她卻能夠在任何最細微之處,看出生機。


    想到這兒,她本來有些絕望的心,也多了幾分勇氣。不管從哪一方麵來說,羋月的能力和才幹,都勝過孟嬴。孟嬴在最絕望的時候,還能絕地翻身;那麽她相信,就算是流亡,她的主人也能夠再度創造奇跡。


    風唿唿地吹著,吹到臉上,一開始還是刀刺般地疼,沒過多久,整張臉都被吹得僵硬麻木了,口中每噴出一口白霧來,便覺得心口又冷了一分。羋月裹緊了外袍,艱難地行走著,走了很久,才來到王宮門前。


    燕宮巍然屹立,冰雪覆蓋,看上去如同一隻怪獸伏地,欲擇人而噬。


    兩人才近燕宮,遠遠地便有穿著厚甲的衛士上前擋住了她們,喝道:“做什麽的?”


    女蘿方欲將來意說明,道:“我是秦國……”


    羋月忽然心頭一動,卻打斷了她的話:“我們是秦國人,與易後身邊的女禦是親戚,給她們帶了禮物和書信來。不曉得能不能勞煩郎將幫我們轉達,必有謝意。”


    女蘿驚詫地看了羋月一眼。她跟隨羋月多年,這點默契卻是有的,忙咽下了已經到嘴邊的話,隻站過一邊。


    那守衛一怔,對兩人換了一副客氣的神情,問道:“不知哪位女禦,與娘子有何親,要捎什麽書信禮物?”


    羋月走到女蘿身邊,低聲問:“青青與綠竹在名冊上如何稱唿?”這兩個名字,不過是孟嬴拿了《詩經·衛風·淇奧》篇給她們起的罷了,在宮中原始名冊上,卻不知是什麽。


    女蘿卻是知道的,忙上前答道:“女禦方氏名綠竹,女禦霍氏名青青,皆與我主人有親有故,不知郎將能否行個方便,幫我傳個話給她們?”此二女恰如羋姝跟前的珍珠、琥珀一般,並非女奴出身,而是有姓的衰落小族所獻。


    那守衛聽了這話,更是滿臉堆歡,殷勤笑道:“原來您與方女禦、霍女禦有舊,好說好說。不知道要傳什麽話?”


    羋月便與女蘿一點頭,女蘿取了四鎰黃金,羋月又解下素日常用的一塊玉佩,將寫好的帛書一並由女蘿打個小包,交與那守衛道:“煩請將此玉佩轉給兩位女禦,就說故人在驛館等候消息。”


    那守衛滿口答應:“好好好,娘子盡管放心。”


    羋月行禮道:“有勞了。”她看了女蘿一眼,道:“我知易後素日有日中之後小憩之習,若是兩位女禦見信,當於此時有空,我這個侍女這幾日皆會於此時到此相候。若能夠見到她們,當對郎將另有重謝。”


    女蘿會意,又取了一串燕國刀幣,給了那守衛。


    那守衛聽她連易後的生活習性也知道,當下眼睛一亮,笑容更燦爛了:“好好好,我一定送到。”


    羋月見他已經應下,便踩著雪,轉身慢慢離開。


    女蘿連忙跟上,問道:“夫人,您方才為何阻止我問秦國質子書信之事?”


    羋月搖了搖頭,道:“我隻是忽然想起,若隻是那胥伍一人,便是再貪婪再大膽,也不敢吞沒了我們的錢財,卻不替我們送信。那麽燕宮之中,一定有人阻止我們見到孟嬴。既然如此,那麽隻怕問也是無益。你還記得那蘇秦當年,每日到宮門問詢,又有誰替他傳信到大王跟前?”


    女蘿恍然:“夫人的意思是,便是我們問,隻怕也沒有結果。所以您打算通過青青和綠竹兩人,幫我們找到大公主?”


    羋月點了點頭:“我怕我們這一問,反而打草驚蛇,不如曲而行之。這等小吏貪財攀勢,有機會與易後身後的女禦攀上交情,又能得我們的謝禮,自會私下替我們送信進去。你這幾日便依時而來,看看能不能遇上她們。”


    女蘿心悅誠服,忙應道:“是。”


    兩人迴了驛館,羋月便打開義渠王所賜的箱子,道:“女蘿,你去將這箱中的一半黃金換成銅錢,每日去燕宮等候消息之前,買些酒肉柴炭,送與西市那些淪落的策士遊俠禦寒飽食。若有人問起,你便說,這是秦公子稷的一片心意。餘者,便不要多說了。”


    女蘿連忙應下。


    次日便將金子裝在較小的匣內,抱著出去兌換了銅錢,又買了酒肉柴炭,每日依羋月所言,送到西市。不久之後,薊城遊俠策士之中,便悄悄流傳關於秦公子稷仗義疏財,將來必是一位有前途的公子等傳言。


    羋月主仆那日出去之後,雖然依舊每隔幾日便與胥伍錢財,叫他去送信打聽,但明顯可以看出急切之心大減。那胥伍看在眼裏,心頭便有些慌了。


    這日他便躲在暗處,看到羋月走出後,過得不久,又見女蘿捧著食盒走出。他知道素日這兩人奔忙時,屋裏隻剩下一個小孩,一個病人,便悄悄地走到羋月房間門口,掀開簾子的縫往裏看。


    此時嬴稷正捧著竹簡在讀書:“惟王建國,辨方正位,體國經野,設官分職……”忽然感覺到一股細細的風,縮了縮脖子,迴頭一看簾子開了一條細縫,胥伍正探頭探腦地往裏看。


    薜荔這幾日已經好了許多,此時便強行支撐著坐在嬴稷身邊縫衣服,也陪著讀書,見狀立刻站起來走到門口,掀開簾子,正見胥伍。


    胥伍正窺視間,簾子掀開,猝不及防之下,他尷尬地搓著手站在門外賠笑道:“嗬嗬,小人是來問問,公子有什麽要吩咐的,要不要加個炭火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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