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他的君王,一步步走到了現在。他一直以為,大王是無敵的,是不惑的。可是如今,他看得出大王的煎熬來。縱然再英明的君王,也是人,身負秦國六百年的國運,麵對列國無所不用其極的謀算,麵對後繼無人的恐懼,麵對死亡的威脅,也會困惑,也會畏懼,也會退縮,也會猶豫,也會無措。


    他心疼他的君王,卻苦於自己沒有辦法相助,心中卻是盼望,若有人能夠解君王之惑,他一介老奴,便是肝腦塗地,亦是甘願。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秦王駟走了出來。


    繆監迎上前,扶著他走下台階,便聽得秦王駟吩咐道:“去常寧殿。”


    此刻,常寧殿中,門外守衛森嚴,而室內,羋月一人抱膝獨坐。


    自昨日被截迴之後,繆監抱走嬴稷,而她就在侍衛的“護送”之下迴了常寧殿,再也無法自由行動了。


    這一天*,她就這麽獨自抱膝坐著,苦苦思索應對之策。


    這時候,常寧殿房門打開。蜷縮在榻上的羋月驚愕地抬頭,看到秦王駟高大的身影擋住了落日,他慢慢地走了進來,影子被陽光拉得長長的。


    羋月跳下地來,奔向秦王駟,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袍質問道:“子稷呢,你把子稷弄哪兒去了?你為什麽不放我走,為什麽要帶走子稷?”


    秦王駟雙手扼住羋月的肩頭,眼神熾熱:“寡人允準你出宮,可是沒有允準你離開鹹陽,更沒有允準你離開秦國。你離開秦國,打算去哪兒?”


    羋月不想迴答,她欲轉頭,秦王駟卻按住她,強迫她麵對自己。


    羋月看著秦王駟,他身上有一種東西,讓她感覺陌生,那是一種長久殺伐決斷形成的威壓之氣。原來此前,他在她眼前展示的,還不是完全的麵目啊。這種氣勢是危險的、可怕的,羋月的直覺告訴她,不要和他作對,猶如看到一頭猛獸,隻能退避,而不要去挑戰一樣。


    她直視秦王駟的眼睛,說了兩個字:“洛陽。”


    秦王駟緩緩地鬆開手,忽然走到她原來坐的位置上,一指對麵:“坐。”


    羋月走到他的對麵坐下,整個人充滿了警惕。秦王駟看著她,她此刻的神情和姿勢,既陌生又熟悉。說陌生,是因為她在他麵前,從未有過如此的姿勢;說熟悉,那是他接見列國使臣的時候,對方如臨大敵的模樣,每每便是如此。


    秦王駟看著羋月,問:“為什麽是洛陽?”他不待羋月迴答,自己卻已經徑直說了下去,“是因為周天子在洛陽是嗎?列國的動向,在洛陽可以看得最清楚,是嗎?”


    羋月嘴角抽動一下,雙手緊緊對握在一起,用這種方式,感受到支撐的力量,口中卻完全是一派外交辭令:“妾身隻覺得,洛陽最安全,可以讓子稷有一個安定的環境學習成長。”


    秦王駟冷笑:“申生在內而危,重耳在外而安。重耳可是繼位為君,成了晉文公。你對子稷的將來,也是這麽打算的,對嗎?”是了,這是她當日說的話,她從一開始,就有所策劃,甚至是圖謀吧。


    羋月卻反唇相譏:“沒有諸公子之亂,哪來重耳複國?”她直視秦王駟的眼睛,“天若不予,妾身能有什麽打算可言?”


    秦王駟的眼神淩厲:“可是隻要有一絲機會,你就能把它抓到手,對嗎?你甚至連魏冉都不準備帶走,而要讓他繼續留在秦國,為你返迴秦國保留勢力。”


    羋月冷冷地說:“妾身早說了,天不予,取之不祥;天予之,不取不祥。”若是嬴蕩真的能夠穩坐王位,你會對我一介婦人,有這樣的猜測嗎?若是嬴蕩不能坐穩王位,你今日對我的任何措施,又有何用?


    秦王駟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忽然間哈哈大笑:“好,好迴答。”他深深凝視著羋月,“寡人竟是到今日才發現,我的妃子中,竟有國士之才。”


    之前,他曾經半開玩笑地稱許羋月為“國士”,但當時在他的心中,隻不過是一種調笑,一種“你高於同儕”的誇獎,卻並未真的將她當成了國士。但此刻,他重新審視她的時候,才發現,她的見識和才能,並不亞於他那些朝堂的真國士。


    羋月聽了這話,卻是無動於衷,道:“大王該問的已經問了,妾身倒有一言相問。”


    秦王駟已經知道她要問什麽,道:“寡人是應允過你,放你走,可寡人如今反悔了。所以,如今不能再放你走。”


    羋月想不到他一個君王,居然就這麽坦坦蕩蕩地把“反悔”二字說出口來,欲與之辯,也覺得多餘了,隻冷笑一聲:“既如此,大王如今意欲如何處置妾身?”


    秦王駟沒有迴答,反問道:“寡人是允你走了,可是,寡人與你十載夫妻,你走的時候,卻連與寡人辭行都不來嗎?”


    羋月聽出了他語氣中的指責之意,不由得心中幽怨,她凝視秦王駟,話語未出,竟自哽咽:“妾身與大王,十載……並非夫妻,而隻是主奴。”她說出這樣的話來,固然是十分艱難,可是話一出口,卻亦覺得一陣痛快。何必呢,這種虛偽的麵具,還要再這麽溫情脈脈地戴著嗎?“妻者,齊也。一直以來是我卑身屈就,而你從來隻是俯視利用,我和你……從來就沒有齊過。”


    秦王駟看著斜陽映著羋月臉上兩行淚水流下,心中亦是一動。他俯身捏著羋月的下巴,不禁低頭吻去她臉上的淚水,道:“你心中一直介意此事,是不是?”


    羋月舉手推開秦王駟,自己扭過頭拭去淚水。她隻覺得羞愧,她居然還會在他的麵前流淚,還會在他的麵前軟弱。不,她不想再這樣繼續下去了,她轉迴頭,看著秦王駟道:“初侍大王的時候,你告訴我,我可以放開心扉,可以有自我,可以無拘無束。可當我真的相信,真的放開自我的時候,才知道你願意給的自由,隻在你畫就的圈子裏。而你並沒有告訴我,這個圈子的界限在哪裏,直到我自己撞得頭破血流,翼折心碎。”


    秦王駟凝視著羋月,冷冷地說:“天底下沒有什麽東西,是別人給你的。你想要的,都得自己去拿。想得到圈子外的自由,就要自己去爭。”


    羋月忽然笑了起來,話語中充滿諷刺:“那大王如今把我留下,是想告訴我,我是爭贏了嗎?您願意大施恩典,給我更多一點的自由嗎?讓我衝破小圈子,待在一個仍然不知界限,但更大一點的圈子內嗎?”


    秦王駟看著羋月,緩緩道:“你不信?”


    羋月以手按地,緩緩站起來,朝著秦王駟斂袖一禮,表情卻是冰冷的:“當我以為我贏了,你卻告訴我,我輸了,一切都是我自作多情。當我要退出,你卻又告訴我,遊戲還可以繼續。輸贏都在你的片語隻言間,可對我來說卻是生死選擇。”她淒然一笑,“大王,我玩不起,我不會再相信了!”


    秦王駟見她如此,亦站了起來道:“任何人的輸贏都不在自己的手中,而在命運的手中。你以為你在圈子裏,可世間萬物,又何嚐不是在一個個的圈子裏掙紮?甚至連寡人……”他低聲笑了一下,也不知道是自嘲,還是什麽,“便連秦國的命運,天下人的命運,又何嚐不是都在圈子內,人人都為了掙脫輪迴宿命而掙紮?”


    羋月看著秦王駟,似乎又要被他說服了。可是,不管是真是假,她已經進入這個局了:“大王,如果現在結束,大家都還能再退出。如果還要我再入場,那最後隻有死亡才能退出了。”說到最後,她發現自己不能再與他繼續待在同一個屋子裏,否則的話,她會透不過氣來。


    她方欲向門口走去,秦王駟卻大步上前,按住她的肩頭,冷笑道:“你有聽說過棋局還未結束,對弈者還在繼續下,棋子自己可以選擇退出的嗎?”


    羋月大驚,掙紮欲走,卻被秦王駟抱住,按住她的肩頭將她扳過來。羋月掙紮得更厲害了,她的掙紮仿佛也惹怒了他,他的手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


    他的心中充滿了憤怒,這一生他對於女人予取予求,卻沒有想到過,居然還有這樣一個女人,到了如今這個程度,還想掙紮,還想逃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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