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卻不理他的臉色變化,隻諷刺地道:“我也曾經想過,大王為什麽會挑中了我?我原以為,是大王對臣妾另眼相看。可如今我才明白,公子華已經當過一迴磨刀石了,如今他在軍中地位穩固,又有魏夫人那種無風也要起浪的母親,已今非昔比,若再用這塊磨刀石,隻怕會讓公子蕩這把劍沒磨出鋒芒來先折斷了。其他的像公子奐、公子通這種比他年長而且背後各有勢力的也不行。若是像景氏、屈氏呢,又太沒競爭力了。隻有我這種既有一定能力又可以控製在大王手心裏的人,才是最好的對象吧。隻是大王預料到了公子蕩的行為,預料到了臣妾的行為,卻想不到王後居然可以衝動狠心到那種地步,這完全出乎您的預料之外吧!”她越說越是心冷,她自以為態度已經足夠冷靜,不知不覺間,臉上卻已經盡是淚水。


    秦王駟聽得她句句刺心,本待發作,卻見她滿臉淚水,不覺軟了心腸,輕歎一聲:“罷了。”


    羋月用力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憤聲道:“大王看到子稷了嗎?他才十一歲,還那麽稚嫩,小小的一個孩童站在那兒,眼中盡是對父母的信任和崇敬……大王,您怎麽忍心,把他稚嫩的骨血放在刀尖上去磨,把他當成另一個兒子的踏腳石?”


    秦王駟冷冷地道:“你如今這般指責寡人?難道這件事,便隻有寡人挑起,你自己就沒有爭心嗎?”


    羋月聽了這話,徹底爆發出來,縱聲大笑:“哈哈哈,大王把兩隻蛐蛐放在一個缸中,拿著草棍兒挑動它們鬥起來,鬥得你死我活,然後袖手旁觀,居高臨下地說:‘要怪,就怪你們自己有爭鬥之心,所以死了也活該。’是嗎?”


    秦王駟看著笑得近乎瘋狂的羋月,張了張口,想說什麽,可是卻已經說不出來了。羋月的話,刺心、尖銳,卻逼得他不得不迴顧自己曾經的心思手段,讓他竟也有些羞於麵對。他有些艱難地說道:“季羋,你並不是蛐蛐……”不,我並不曾把你當成蛐蛐。


    羋月卻根本沒有聽進他說的話,此時,她的心已冷透,對於他,亦已經看透,再沒有期望。她直起了身,直視秦王駟,苦笑道:“我有得選擇嗎,我可以選擇不做蛐蛐嗎?”見秦王駟無言,她閉了閉眼,說出了自己的心願,“那好,現在我認輸,我退出,您放我出這個缸,放我們離開吧!”


    秦王駟一驚,在他邁進這個屋子前,所有安撫補償的設想,竟是被她這一言全部擊碎。他心中又羞又惱,喝道:“你說什麽?”


    羋月此時才有了一絲真切的哀求之色,她咬了咬牙,道:“大王,事已至此,我亦已經對大王無所求。唯求大王放我離開,放子稷離開,可不可以?”她撲倒在秦王駟腳下,仰首如溺水的人一般渴望地看著他,“若大王真對我母子還有一點憐憫之心,求您讓我們離開,求您!”


    秦王駟此刻方覺如利箭穿心,他驚呆了,好一會兒,才迴過神來,扶住羋月的雙臂,怒道:“你可知道你在說什麽?你是寡人的妃子,子稷是寡人的兒子……”


    羋月一把抓住秦王駟的手,目光炯炯:“我知道,申生在內則死,重耳在外則生!”


    秦王駟被她這一句話說得羞憤萬分,勃然大怒,一巴掌將羋月擊倒在地:“你……你竟敢把寡人比作那惑於女色、殺子亂政的晉獻公!”


    羋月伏地,撫臉,卻無懼意,隻冷冷道:“大王,您縱然不做晉獻公,難保您的兒子不做晉獻公。”


    秦王駟一滯。晉獻公即位之初,便將所有能夠與他爭位的兄弟子侄盡數誅殺,一想到此,不禁心寒。定了定神,他不禁惱羞成怒,喝道:“太子蕩自幼由寡人親自教導,寡人相信,他不是殘殺手足之人。”


    羋月縱聲大笑:“大王您是天真,還是魔怔了?您把兒子們當公子蕩的磨刀石一個個試煉,難道還指望公子蕩和他們手足情深嗎?”


    秦王駟被她這一番話,說得臉色鐵青:“閉嘴。”


    羋月卻不住嘴,話語反而更加淩厲:“您不是不害怕將來會出現諸子爭位的景象,可是您一直拿廢嫡立庶這張葉子去遮住自己的眼睛。若是人人都守宗法遵周禮,那秦人隻怕至今還在渭水邊牧馬,而這宮殿中住的應該還是周天子!”


    秦王駟強硬地道:“那是因為幽王廢嫡立庶,才有驪山之亂。”


    羋月冷笑:“大王真相信周室衰落是因為廢嫡立庶?哼,厲王無道被驅逐,宣王有道被暗殺,周王室早已經衰弱,隻是諸侯找個理由把它掀翻而已。晉獻公是廢嫡立庶嗎?哼,隻不過是因為桓莊之族不滿獻公父子曲沃代翼,以小宗吞並大宗,所以不管晉獻公立哪個公子,都會有人擁立其他公子造反。甚至包括我楚國,當年伍子胥之亂,也隻不過是因為平王想要鏟除那些權力過盛的大族,隻是伯氏滅門而伯噽出逃,伍氏滅門而伍子胥出逃,引來吳兵攻楚……”


    秦王駟勃然站起,喝道:“夠了!”


    他知道,他今天來的目的,已經全麵落空了。此時此刻,他甚至不敢再在這個屋子裏待下去。再多待一會兒,他身為帝王的尊嚴、身為夫君的尊嚴、身為父親的尊嚴,就要被眼前這個瘋狂到失去理智的女人,削得一點也不剩。


    秦王駟站起來,大步向外走去。


    羋月叫了一聲:“大王———”


    秦王駟駐足,懷著一絲希望迴頭看她。


    羋月撲在地上,仰頭看著他,她的眼睛裏如同有著熊熊之火在燃燒,神情瘋狂而淒厲,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也是同樣地毫不留情:“請放我走,別讓我恨您———”


    秦王駟直視羋月,好一會兒,一言不發,轉頭而去。


    他的心頭怒火萬丈,卻無處發作,一路疾行,迴了承明殿,猶不能平息,直如困獸般在室內徘徊來去。


    繆監站在殿外,卻是一句話也不敢講,一個多餘的動作都不敢做。


    整個承明殿,變得一片寂靜,往來侍人,躡手躡腳,唯恐衝撞了正在氣頭上的秦王駟,丟了性命。


    恰在這時候,不知是誰火上澆油,風中竟是隱隱傳來鼓樂之聲。


    繆監心裏一緊,對身邊的小內侍丟個眼色,那小內侍會意,便悄悄跑了出去。


    那樂聲隱隱飄來,越發清楚了。繆監心中暗暗叫苦,看了看承明殿的房間,恨不得自己跑上去把那門關上了,好教秦王駟不再聽到樂聲,卻是不敢動手。


    果然那樂聲並不停歇,過得片刻,便聽得室內秦王駟暴喝一聲:“誰在奏樂?”


    繆監忙邁進門去,賠笑道:“大王息怒,老奴這就去問問。”


    秦王駟卻已經沒有耐心,徑直走出殿門,他朝著那樂聲方向走了幾步,臉已經沉了下去。


    恰在此時,那出去打探的小內侍跑了過來,見秦王駟向著那樂聲方向看去,忙機靈地跑上前,跪稟道:“迴大王,那是椒房殿作樂……”


    繆監聽了這話,隻想把這多事的小東西一腳踢飛。果然他話音未落,秦王駟已經勃然大怒:“椒房殿不是還在封宮嗎?寡人何時有旨意撤封,讓她可以這般得意作樂了?”


    繆監冷汗涔涔而下,忙道:“老奴這就派人去查問。”


    秦王駟冰冷地道:“王後尚為待罪之身,就要有待罪之身的樣子。”


    繆監暗暗叫苦,隻得應了,去向王後宣秦王駟這道旨意。


    卻說王後因為嬴蕩封太子之事,自覺已經全勝,得意異常,下令賜後宮妃嬪以珠玉,並設宴慶祝,令後宮妃嬪皆來慶祝。


    諸妃嬪礙於她的氣焰,皆備禮赴宴,前來相賀,便是連魏夫人與唐夫人也到場祝賀。唯有羋八子卻告病未來。


    羋姝見眾妃嬪皆來,大為得意,再見魏夫人也一臉笑容,奉承於她,更覺快意。卻見羋八子不肯來,頓覺得有失顏麵,當場就拉下臉來,叫琥珀立刻再去相請。


    不料琥珀去了,卻是獨自迴來,原來連常寧殿外門也未進去,便被拒絕了。


    侍女不敢再在宴前迴稟,隻得悄悄在羋姝耳邊迴了。羋妹大怒,當即便派了三批侍女去,叫她們務必要將羋八子請來赴宴。此時席間魏夫人等已經有所察覺,都懷了看熱鬧的心思,在邊上說些風涼話。


    羋姝又羞又惱,險些翻臉叫利監帶了人去常寧殿。屈氏見狀不好,忙拉著景氏一起相勸,說了一大通討好的話,又叫樂人上來奏樂歌舞,方才將此事掩了過去。


    正當眾人把羋姝哄得漸漸高興起來的時候,不料繆監到來,沉著臉宣布了秦王駟的斥責。羋姝氣得暈了過去,宴席大亂,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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