羋月輕歎:“列國征戰已經數百年,至今未息。思想當日至今,不知有多少女子送別夫君,征人不歸,肝腸寸斷。不知道這戰爭什麽時候才能停啊?”


    秦王駟也輕歎:“不知道,誰也不知道。生於這大爭之世,生命就是永不停息的戰鬥。前有狼,後有虎,每一戰都隻有拚盡全力廝殺,才有可能活下去。而明天,又是一場新的戰爭。”說到這裏,他又頓了頓,“寡人小時候看君父出征,也曾經問過母親,戰爭什麽時候結束。母親告訴我說,她小時候也這麽問過,她的母親小時候也這麽問過,她母親的母親,小時候都曾這麽問過……數百年以來,人人都這麽問過,人人都不知道如何解答。”他已經很久沒有和羋月議過朝政了,此時不如為何,忽然觸動了心事,多說了兩句。


    羋月輕歎:“如果當此世,能夠有一個像周武王那樣的聖人出世,讓諸侯聽命,討伐首惡,結束戰爭,那該多好。”


    秦王駟隻覺得她這想法實是天真,失笑道:“便是周武王重生又能如何?周武王的時代,人少而地廣,諸侯分得土地後仍有餘裕,所以專心耕種即可。可這千百年來,人丁繁衍,不勝負荷,所以農夫也隻得放下鋤頭拿起刀劍,爭奪自己和子嗣的口糧。”


    羋月抬起頭來,認真地道:“《商君書》上說,若能夠有君王以絕大威權,依人口和貢獻重新劃分土地,則可減少爭端。隻可惜,不要說在列國沒有這樣的人,就算在秦國,以先君和大王之威,也隻能勉強推行。這其中到底缺了什麽呢?”


    秦王駟見她皺眉的樣子,不禁伸手去撫了撫她的眉頭,失笑道:“你一個小女子,想得太多了。這是曆代明君聖主都解決不了的問題,何況是你。”


    羋月也失笑,將之前的話語一句帶過,道:“可見杞人憂天,並不是杞人自己多事,而是人心皆是如此。”


    秦王駟搖了搖頭,道:“你的心中,總有一些奇怪的想法和事情。一般女子看到杞梁妻這一段故事,難道不應該是感歎真情難得,感天動地嗎?”


    羋月心中輕歎。她跟了他七年了,這七年來,後宮的新*也是三三兩兩地出現,她冷眼旁觀著,總是有一段時間,秦王駟對她們會特別有耐心,嗬護備至,憐香惜玉。然則,漸漸他就失去了新鮮感,也懶得繼續以前的話題。如今的秦王駟,已經失去了哄小女孩的耐心,兩人的對話就顯得乏味起來。當她講到他不願意繼續的話題時,他總是有辦法迅速地把話題結束掉。然而他的轉移方向,又是她不願意接應的。見他如此,她亦笑了笑,顯得有些敷衍地道:“妾身若非感動,豈有此思?那麽大王也會感動於這個故事嗎?”


    秦王駟順口道:“世間真情難得,如何能不感動?”


    羋月不語,低頭。


    秦王駟見她如此,倒起了興趣,托起她的臉道:“鴛鴦同心,你對寡人有幾分真心?”


    羋月無奈,隻得問道:“大王要幾分真心?”


    秦王駟戲謔地道:“十分,你有嗎?”


    羋月看著秦王駟,眼中火花一閃,也微笑道:“從來真心換真心,妾身有十分真心,大王用幾分真心來換?”


    秦王駟怔了一下,哈哈大笑道:“沒想到你竟反將寡人一軍了。”


    羋月微笑著不說話,隨著秦王駟轉身向宮道走去。走了一會兒,似有意似無意地問了一句:“大王的真心有多少份?給了妾身的是真心,給了王後、魏夫人的,還有後宮其他女人的,又有多少真心?”


    秦王駟站住,笑著指指羋月道:“你這算是嫉妒了嗎?”


    羋月手執紈扇,笑吟吟地道:“嫉妒如何,不嫉妒又如何?”


    秦王駟收了笑,凝視著羋月,認真地說了一句:“小妒怡情,大妒傷人,更傷己。”


    見秦王駟大步而去,羋月的笑容收起。這是他的真心話吧。後宮妃嬪無數,而他隻有一個。這就注定,哪怕有感情有真心,也是不對等的。她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又一次碰了壁,向身後道:“薜荔,我們走吧。”


    薜荔道:“季羋,今日是月圓之夜,您要不要去椒房殿?”


    羋月一怔,想了想,搖頭道:“罷了。我懶得理會她們,自去一處清靜的地方賞月吧。”


    這幾年下來,楚國陪嫁來的諸媵女也陸續承*,各生子嗣。不曉得為何,最初承*的孟昭氏一直無子,季昭氏也隻生了一個女兒,倒是屈氏生了公子池,景氏生了公子雍。


    前不久,王後羋姝又生了第二個嫡子,名壯。這椒房殿中,便更熱鬧了。


    羋月不想參與,她好不容易避到了常寧殿,這幾年在常寧殿中甚是逍遙,又何必再去理會她們呢。


    她知道羋姝這些年越發喜歡這種眾星捧月的場麵,更喜歡在妃嬪們麵前把架子端得高高的。她知道椒房殿必會派人來喚她,於是索性帶了薜荔,去了園中。


    她知道園中有一處雲台,極為清靜,四下無遮無擋,想來正是賞月的最佳處。隻是宮中之人,每逢月圓必要開宴相聚,誰又會正經去賞月華的淒清之美呢?


    她前日路過雲台時,已經打定主意來此賞月,當下迴宮匆匆用過晚膳,將公子稷交與唐夫人,便去了雲台。


    一路走來,但見一輪圓月高掛在天上,從雲台下一步步走上去,更覺得月隨人行,步步上升。走到盡頭,她卻是一怔,這雲台之上,居然已經有人在了。


    但見魏夫人獨坐在雲台之上,對著月亮自酌自飲,已至半醺。侍女采薇遠遠地站著,不曾近前來。


    羋月捧著一壺酒上來,不想在此遇上魏夫人。正猶豫間,但見魏夫人轉過頭來,看到她,站了起來,笑著舉杯向她致意道:“不想季羋妹妹你也來了。”


    羋月捧著酒走到魏夫人麵前,放下酒壺,席坐在魏夫人身邊道:“沒想到魏夫人也會到這兒來飲酒。”


    魏夫人輕笑道:“傷心寂寞人,不到這兒來,還能夠到哪兒去?我隻是沒想到,正應該是烈火烹油般得意的季羋,也會到這兒來。”


    羋月道:“妾婢無專夜之*,月圓之夜,大王自然要去王後的宮中。”


    魏夫人吃吃地笑著,指著羋月道:“你也太老實了,這又不是大規矩,爭一爭又何妨?我當初得意的時候,可沒有管過什麽初一十五,就是搶了,又能怎麽樣?”


    羋月道:“那是先王後厚道。”


    魏夫人已經有了些醉意,哼了一聲道:“厚道?啐!她厚道,通天下就沒有不厚道的人了。她在大王麵前裝賢惠、裝隱忍、裝慈善,把我推出來當惡人,害得我在大王麵前壞了名聲,在宮中壞了人緣,她還想搶走我的子華……哼哼,那是我的兒子,我十月懷胎,曆盡千辛萬苦生下的兒子!我怎麽可能忍?我爭我搶我鬧,最終,我贏了,保住了我的兒子;而她輸了,輸掉了性命!可我也輸了,輸掉了王後之位;她也贏了,她臨死前在大王麵前裝賢惠,讓我的子華,當不成太子。”


    羋月輕歎一聲,公允地評價道:“她已經算厚道了。”


    魏夫人道:“當然,跟你的那個王後比起來,真算厚道了。我看你素日也算得厲害的,怎麽在她麵前,竟厲害不起來了?可笑,真可笑。如果誰在我生產的時候,想要我的性命,要我孩兒的性命,我就算豁出去,也要咬下她一口肉來!你居然就這麽算了?奈何不了她,居然連她身邊的一個老奴也奈何不了?你我在母國讓她們這些人幾分倒也罷了,那是上頭還有父王母後,無可奈何。可到了秦國,位分又算得了什麽?她和你我有什麽區別?不過都是大王的女人罷了。大王喜歡誰,誰就得勢;誰得勢,誰就可以踩下別人去……你真傻,真傻!”


    羋月扶著魏夫人道:“魏夫人,你喝醉了。”


    魏夫人道:“我沒醉,我比你要清醒得多。大爭之世,男人爭,女人更要爭。當爭不爭,就活該被欺負被鏟除,就算身後也要被人取笑無能、愚蠢!”


    羋月道:“魏夫人,你真的醉了,我叫你的侍女過來吧!”


    羋月扶著魏夫人站起來。


    魏夫人醉醺醺道:“羋八子,我原是過來人,我勸你一句:朝花易落,月圓則虧,紅顏易老,覆水難收。女人能夠挾製男人的時光,就隻有這最好的幾年,錯過了,就永遠沒機會……”


    羋月扶著魏夫人道:“來人!”


    薜荔和采薇忙上來,扶著魏夫人下去。見她咯咯地笑著,似醉非醉地離開,羋月坐了下來,不覺拿起酒壺,自己倒了一盞,喝了下去。抬頭看著月光,喃喃地道:“朝花易落,月圓則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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