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嬴聽到最後一句,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那豈非生不如死。”南子以美貌聞名,她自然知道她是衛靈公夫人,可是衛靈公好男風,她過去卻是不知道的。


    就聽得庸夫人繼續道:“南子不但美貌,而且有才情,有能力。她遇上這樣的婚姻,自然也是不甘心的。南子嫁到衛國,自然也經曆了痛苦和難堪,甚至是絕望。可是最後,南子卻得到了衛靈公的愧疚和*愛,執掌了衛國的國政,甚至擁有了年輕美貌的男子為幸臣……”


    孟嬴聽到最後,俏臉漲得通紅:“母親,這、這,女兒怕是做不到……”


    庸夫人低聲道:“我告訴你這個故事,並不是讓你也要像南子一樣放蕩,但是我希望你能像南子一樣堅強。這亂世之中,你我身為女子已經是一種不公平,所以我們的心,要變得很剛強。隻有擁有足夠剛強的心,女人才能經得起一次次傷害而仍然站立不倒。男人的心裏,隻有利益關係,情愛隻不過是一種調劑,他再愛你,你都別相信他會為你放棄利益、改變決定。孩子,雖然你父王的決定不可更改,但我們卻可以努力讓自己活得更好,教誰也不能折了你的誌、你的心。若是命運擺在你麵前的是殘羹冷炙,你也要把它當成華堂盛宴吃下去。”


    庸夫人這話,是對孟嬴說的,可是聽在羋月的耳中,卻是震撼無比。她倒退一步,倚在宮樓的石壁上,竟是覺得心潮激蕩,不能平複。


    過去她曾經在無數的困苦境地,無聲呐喊,無處求助,無人可訴,甚至找不到一股支持的力量。她迷惘、挫敗、激憤,如同一隻困獸,隻憑著本能掙紮,憑著天生一股不服輸的心氣,撐過一關又一關,卻常常隻覺得前途迷茫,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力氣撐過下一關。


    庸夫人的話,卻似乎給她在黑暗中點了一盞燈,雖然不算是足夠亮,卻讓她有了方向,有了力量。


    羋月倚在壁上,已經是淚流滿麵。


    同樣,倚在嬴夫人身邊的孟嬴,也已淚流滿麵,好一會兒才吃力地道:“我、我……”


    庸夫人輕歎:“是,你可以留在這裏,可是,我不想你和我一樣。我已經擁有過婚姻,擁有過情愛,擁有過至尊之位,也擁有過指點江山的機會。可是你還年輕,你還什麽都沒有經曆過,不能因為一場你覺得不能忍受的婚姻,就此放棄猶未可知的將來。若是這樣的話,我寧可你成為南子那樣的人,熬過苦難,也收迴報酬。”


    孟嬴茫然站著,她的腦子裏,在這一刻塞進了這麽多東西,實在來不及消化,令她無法反應。


    庸夫人輕歎一聲:“去吧,我的一生已經結束,可你的一生才剛剛開始。”


    見孟嬴怔怔地點頭,被侍女扶起,走下宮牆,庸夫人轉過頭去,看著陰影後道:“出來吧。”


    羋月從陰影中慢慢走出來,施了一禮:“見過夫人。”


    庸夫人道:“你都聽到了。”


    羋月默然。


    庸夫人抬頭看著天邊,夕陽已經漸漸落下,隻剩半天餘暉。“秦國曆代先君、儲君和公子們,死於戰場者不知道有多少,而女子別嫁,又何嚐不是另一種戰場呢。”她看著孟嬴遠去的方向,“我們改變不了命運的安排,唯一能改變的隻有自己。”


    羋月心中積累的話,終於衝口而出:“夫人,大王他真的……可以這麽無情嗎?”


    庸夫人看著羋月,眼中卻是一片清冷:“你想要一個君王有什麽樣的情?周幽王*褒姒?還是紂王*妲己?”


    羋月語塞:“我……”


    庸夫人搖了搖頭:“身為女人,我怨他。可若是跳出這一重身份來看,失去江山的人連性命都保不住,還有什麽怨恨可言?”


    羋月不禁問:“您既然明白,為什麽還要走?”


    庸夫人冷冷地道:“明白和遵從,是兩迴事。君行令,臣行意。他保他的江山,我保我的尊嚴。既然注定不能改變一切,何必曲己從人,讓自己不得開心?”


    羋月似有所悟,卻無言以對,隻得退後行了一禮:“夫人大徹大悟,季羋受益良多。”


    庸夫人卻不迴頭,隻淡淡地道:“非經苦難,不能徹悟。我倒願你們這些年輕的孩子,一生一世都不要有這種徹悟。”


    羋月看著庸夫人,這個經曆了世間的大痛之後,卻活出了一片新天地的女子。她很想再站在對方的身邊,想從她的身上,汲取麵對人生的力量,她有許多話想問,可是又覺得,答案已經在自己的心頭了。


    庸夫人點了點頭:“孟嬴剛才下去了,你去陪陪她吧!”


    羋月不禁問:“那夫人呢?”


    庸夫人道:“我再在此地待一會兒。”


    羋月隨著白露一步步走下城頭,最後迴頭,但見庸夫人站在牆頭負手而立,衣袂飄然,似要隨風而去。


    天色漸漸暗了下去,天邊隻餘一點殘陽如血。


    庸夫人獨自站著,忽然聽得身後一聲歎息。


    庸夫人並不迴頭,隻淡淡地道:“大王來了。”


    一個男子高大的身形慢慢拾階而上,出現在城樓之上。他走到庸夫人身後,撫上她的肩頭,輕歎:“天黑了,也涼了,你穿得太少。”說著,解下自己身上的披風,披在了庸夫人的肩頭。


    庸夫人仍未迴頭,隻伸手將係帶係好,道:“大王可是為了孟嬴而來?”


    秦王駟苦笑:“寡人……”


    庸夫人截住了他的話頭:“大王不必說了,我已經勸得孟嬴同意出嫁了。”


    秦王駟神情陰鬱:“如此,寡人在你眼中,更是隻知利害的無情之人了吧!”


    庸夫人緩緩迴頭,看著秦王駟的眼神平靜無波:“大王說哪裏話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列國聯姻,年貌不相稱者常有,孟嬴想通了就好。”


    秦王駟不禁脫口問:“那你為何又要離開……”


    庸夫人嘴角有一絲似譏似諷的笑容:“大王,說別人容易,落到自己身上就難了。我看得透,卻是做不到。天生性情如此,卻也是無可奈何。”


    秦王駟語塞,好一會兒才歎道:“是啊,天生性情如此,卻也是無可奈何。”他和庸夫人的性格,都是太過聰明,看得太明白,而且太過剛強。兩人的性格太相像,是最容易合拍的,卻也是最容易互相傷害、互不讓步的。


    夕陽終於在天邊一點點地湮沒了,月亮冉冉升起。


    月光如水,兩人沿著宮牆慢慢走著。


    庸夫人道:“那個楚國來的小姑娘很難得,她是個有真性情的姑娘,你宮中那些都不如她。”


    秦王駟停了一下腳步,扭頭對庸夫人道:“宮中煩擾,寡人常想,若有你在,就會清淨得多。”


    庸夫人卻沒有停步,慢慢地走到前頭去了:“甲之砒霜,乙之蜜糖。我住在這裏自在得很,不想再作馮婦。”


    秦王駟無奈,跟了上去:“魏氏死後,寡人原想接你迴宮,可你卻拒絕了。”


    庸夫人道:“孟羋家世好,比我更有資格為後,對大王霸業更有用。”


    秦王駟忽然問:“你還在怨恨寡人嗎?”


    庸夫人搖搖頭:“我有自知之明,我為人性子又強,脾氣又壞,做一個太子婦尚還勉強,一國之後卻是不合格的。再說,我現在過得也很好。”


    秦王駟苦澀地道:“是嗎?”


    庸夫人指了指遠處的山脈:“去年秋天的時候,山果繁盛,我親手釀了一些果子酒,給了小芮幾壇子。大王若是喜歡,也帶上一些嚐嚐我的手藝吧。”


    秦王駟神情有些恍惚:“寡人還記得你第一次釀酒,釀出來比醋還酸,卻硬要寡人喝……”他說到這裏,不禁失笑,搖了搖頭道:“如今可是手藝大有長進了吧。”


    庸夫人也笑了:“如今也無人敢硬要大王做什麽了。”


    秦王駟輕歎:“逝者如斯,寡人如今坐擁江山,卻更懷念當初無憂無慮的歲月……”說到此處,不勝唏噓。


    庸夫人亦是默然。過去的歲月,已經一去不複返了,此時兩人相對,亦是無言,最終,隻能默默地走一小段路,他還是要迴到他的鹹陽宮去,做他的君王,而自己,亦仍是在這西郊行宮,過完自己的一生。


    羋月走下城頭,正要去尋孟嬴,剛轉過走廊,卻見廊下孟嬴撲在一個青年男子的懷中,又哭又笑地說著。


    羋月吃了一驚,那男子卻抬頭看到了羋月,笑著緩緩推開孟嬴,遞上一條絹帕給她擦臉,道:“孟嬴,季羋來了。”


    孟嬴忙抬頭,見了羋月,破涕為笑:“季羋,你來了。”


    羋月細看之下,卻認得這人竟是當初她剛入秦國時,在上庸城遇到的士子庸芮,當下驚疑不定,隻又看向孟嬴。孟嬴這時候已經擦了淚,情緒也鎮定下來,方介紹說:“這是我舅父,庸芮。”


    羋月先是一愣,旋即從對方的姓氏上明白過來,當下忙行禮道:“見過庸公子。”


    庸芮亦是早一步行禮:“羋八子客氣了。”


    孟嬴又道:“他雖是我舅父,年紀卻也大不了我們幾歲,自幼便與我十分熟識,季羋不要見外才是。”


    羋月笑道:“我與庸公子也是舊識,不想在此處遇上。”


    孟嬴好奇:“咦,你二人如何是舊識?”庸芮便把當初羋月在上庸城的事說了一番,孟嬴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先去淨麵梳洗了。”她有些赧顏,剛才又哭又叫,臉上的妝早花了,幸而都是自己親近之人,這才無妨,卻不好頂著一張糊了的臉站太久,隻說了這一句,便匆匆地走了。


    看著孟嬴遠去,羋月不禁暗歎一聲,扭頭卻見庸芮也是同樣神情,兩人在此刻心意相通,俱都是一聲輕歎。


    庸芮問:“季羋在為孟嬴而歎息嗎?”


    羋月默然,好一會兒,才苦澀地道:“我原隻以為,她能夠比我的運氣好些,沒想到,她竟然……”


    庸芮苦笑一聲:“君王家,唉,君王家!”這一聲歎息,無限憤懣,無限感傷。


    羋月知道他聯想到了庸夫人的一生,而自己又何嚐不是想到了自己呢。


    兩人默默地走在廊下,偶爾一言半語。


    庸芮說:“孟嬴之事,宮中隻有季羋肯為她悲傷著急,唉,真是多謝季羋了。”


    羋月說:“孟嬴一直待我很好,她也是我在宮中唯一的朋友。”


    庸芮歎息:“她雖小不了我幾歲,卻從小一直叫我小舅舅,我也算看著她長大。她今日如此命運,我卻無法援手,實在是心疼萬分。”


    羋月亦歎:“我本以為,庸夫人可能幫到她。唉!”她不欲再說下去,轉了話題,“真沒想到,庸夫人會是公子的女兄。”


    庸芮走著,過了良久,又道:“庸氏家族,也是因為阿姊的事,所以寧可去鎮守上庸城,不願意留在鹹陽。”


    羋月詫異:“那公子……”


    庸芮道:“我當時年紀幼小,族中恐阿姊寂寞,所以送我來陪伴阿姊,孟嬴也經常過來……”


    羋月點了點頭,又問:“那公子這次來是因為孟嬴嗎?”


    庸芮搖頭:“孟嬴之事,我來了鹹陽方知。實不相瞞,我這次上鹹陽,是為了運送軍糧,也借此來看望阿姊,過幾天就要迴去了。”


    羋月聽到“軍糧”二字,不禁有些敏感:“軍糧?難道秦楚之間,又要開戰嗎?”


    庸芮笑了,搖頭:“不是,若是秦楚之間開戰,那軍糧就要從鹹陽送到上庸城了。”


    羋月鬆了一口氣:“那就是別的地方開戰了。”卻見庸芮沉默不語,羋月感覺到了什麽,“怎麽,我是不是說錯話了?”


    庸芮卻是輕歎一聲:“這仗,不能再打下去了。”


    羋月內心有些詫異,看了庸芮一眼,想問什麽,但終究還是沒問出口來。


    庸芮眉頭深皺,默默地走著,忽然扭頭道:“季羋,你與從前不一樣了。”


    羋月一驚,強笑道:“庸公子,何出此言?”


    庸芮搖了搖頭:“若是在上庸城,你必要問我什麽,何以你今日不問?”


    羋月看著庸芮,這個人還是這般書生氣十足啊,可是她,已經不是當日的她了。她想了想,還是答道:“庸公子,今時不同往日,我現在對這些,已經沒有興趣了。”


    庸芮站住,定定地看著她,忽然歎息一聲,拱手道:“是我之錯,不應該強求季羋。”


    羋月低頭:“不,是我之錯,是我變了。”


    庸芮搖頭:“不,你沒有變,你對孟嬴的熱心,足以證明你沒有變。”


    羋月眼中一熱,側開頭悄悄平複心情,好一會兒才轉頭道:“多謝庸公子諒解。”


    庸芮看著羋月,眼中有著憂色:“宮中人心叵測,連我阿姊這樣的人,都不得不遠避……季羋,你在宮中,也要小心,休中了別人的圈套。”


    羋月點頭:“我明白的。庸公子,我也是從宮中出來的人,也見過各種殘酷陰謀,並從中活下來了。”


    庸芮低頭:“是,我交淺言深了。”


    羋月朝著庸芮斂袖為謝:“不是這樣的,庸公子你能對我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實在是很感激。”


    羋月慢慢走遠。庸芮佇立不動,凝視著羋月的背影走遠,消失。


    羋月走到孟嬴的房間中,推門進來,見孟嬴已經梳洗完畢,也更了一身衣服,此時坐在室內,卻看著幾案上的一具秦箏發呆。


    羋月走到孟嬴的身邊坐下,問:“你怎麽了?這具箏是……”


    孟嬴輕輕地撫著這具秦箏:“這是母親送來的。”她露出迴憶的神情,輕輕說,“母親當年最愛這箏,我從小就看著母親一個人彈著它。母親說,我遠嫁燕國,一定會有許多孤獨難熬的時光,她叫我有空撫箏,當可平靜心情……”


    羋月一驚,拉住孟嬴的手問:“你當真決定,要嫁到燕國去?”


    孟嬴的神情似哭似笑:“我決不決定,又能怎樣?父王的決定,誰能違抗?無非是高興地接受,還是哭泣著接受罷了。母親說得對,我還年輕,還有無限的未來。燕王老邁,哼哼,老邁自有老邁的好處,至少,我熬不了幾年,就可以解脫了。我畢竟還是秦王之女,我能夠活出自己後半生的精彩,是不是?”


    羋月抱住孟嬴,將自己的頭埋在她的胸前,努力讓自己的哽咽聲顯得正常些:“是,你說得對,你能活出自己後半生的精彩來。孟嬴,我會在遠方為你祝福的!”


    一行馬車,緩緩馳離西郊行宮。


    高高的宮城上,庸夫人孤獨地站著,俯視馬車離去,一聲歎息,落於千古塵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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