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在他要走的時候,這個少女叫住了他,向他送上最嫵媚的微笑,要向他獻舞。他同意了,他的內心有著洞察一切的微笑。這是個他喜歡的女人,若是她自己心不甘情不願,他亦是懶得勉強。既然她自己含情脈脈,他又何樂而不為呢?


    這一夜,月下撫琴,翩翩起舞,水到渠成的征服,軟玉溫香,令人沉醉,他將之視作與平常無異的又一夜而已。然而這個早上,這個小女子撲到他的麵前,淚流滿麵地向他救援,事情發生得如此之巧、如此之奇,令得他這個在無數謊言和陰謀中浸淫過的君王,在刹那間明白了真相。


    這個小女子,從昨晚勾引他開始,便懷著心計。


    那一刻他有些難堪,有些憤怒,還有些更複雜的感情。


    她的確是欺騙了他,可他昨天吞下了這個甜蜜的香餌之後,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便不隻是騙與被騙這麽簡單了。他忽然有些想笑,已經好多年沒有人騙到他了,尤其還是一個女人,一個非常美麗的小娘子。好吧,他承認,出於男人的劣根性,長得如此漂亮又如此聰慧狡黠的小娘子,不管做什麽事情,都是可以輕易獲得男人的原諒的。


    他有些憐惜她,想通了她在騙他以後,很快就可以想通她為什麽騙他。


    她是個驕傲的小娘子,若不是走到絕路,又何至於如此?她不曾向他求助,或者是因為,她不信任他吧,不相信他能夠為她做主,保護於她。想到這裏,他有些輕微的難堪,但卻也更欣賞對方的理智。她不會作不切實際的妄想,她知道他的公平也是有親疏遠近的,既然無法要求到他的絕對公平,那麽她就把自己變成他更親近的人。他看穿了這一切,卻反而對她更多了一分愛憐。她是如此可憐可愛的小娘子,她所求於他的,與其他人相比,是何等微小、何等無奈。這樣年紀的少女,應該是青春無忌,肆意放縱才是。他這一生,從出生即為公子、太子直至君王,人人均對他有所求、有所算計,他已經習慣。旁人所求的是富貴,是權勢,是操縱一切的*,甚至包括後宮女子,所求的無非也是寵愛、子嗣、榮耀家族等等。大爭之世,人人都是這麽肆無忌憚地張揚著自己的*,而她所求的,不過是自保,不過是保護至親之人罷了。


    或許當真是她所信奉的那個“司命”之神的注定吧,如果在昨日知道她所有的目的和想法,他未必會順水推舟地接受她的投懷送抱,可是如今她已經是他的女人了,那麽,他何不用一種更好的方式,走進她的心呢?


    他抱著懷中的女子,她還這麽年輕,這麽有青春活力,她不應該承受這樣的壓抑、恐懼和無奈,她希望自己能夠活得更自在些、更從容些、更張揚些,他既然給得起,又何樂而不為呢?


    人心是最幽暗難測的東西,但用不同的手段去征服人心、改變人心、束縛人心甚至釋放人心,這才是世間最有意思的遊戲。


    秦王駟微微笑了,他輕撫著羋月的頭發,溫言道:“寡人知道你亦是無奈之舉,隻是此事可一不可再。須知世間事,最好直道而行,賣弄心計若為人看穿,反而適得其反。”


    羋月迷茫地抬頭看著秦王駟,問道:“大王的意思是,妾身以後有事,隻管倚仗大王,直言就是?”


    秦王駟溫柔地道:“你這個年紀,原該無憂無慮才是,何必時時憂心忡忡,眉頭不展?從今以後,寡人就是你頭上的一片天,你是安全的、自由的,不必再怕有飛來災禍,也不必怕言行上會出什麽過錯,隻管無憂無慮、言行無忌。”


    羋月驚愕地看著秦王駟,半晌,忽然又伏在秦王駟懷中痛哭起來。


    整個宮殿的人皆已退了出去,偌大的宮殿中,隻有羋月伏在秦王駟的懷中低低哭泣。


    也不知過了多久,秦王駟已經離開,羋月猶伏在地上低泣。直到女蘿重又進來,將她扶起,服侍她梳洗之時,她猶有些迴不過神來,如夢遊般道:“女蘿,你掐我一下,我剛才是不是在做夢?”


    女蘿笑道:“季羋,您不是在做夢,剛才大王就在這兒,而且並不曾問罪於您。我看,小公子馬上就可以救迴來了。”


    羋月依舊有著不真實的感覺,抓住女蘿的手道:“我曾經設想過無數迴會是怎麽樣的結果,可我想過最好的結果,都沒有似這樣好得不像真的一樣。大王他,他……”她說不出來,她曾經設想過最困難的過程,卻沒有想到,得到的是最不可思議的幸運,她似乎還沉浸在感動到要哭的感覺中。


    門打開了,她轉頭,以為是秦王駟又迴來了。


    可是,門口站著的並不是秦王駟,而是繆監牽著魏冉的手站在那兒。


    羋月怔怔地坐在那兒,腦子有些錯亂。是狂喜,還是失落?是激動,還是混亂?一時間,她理不出頭緒來。


    魏冉見了羋月,一下子掙脫了繆監的手向前衝去,一直衝到她的懷中,摟著她的脖子,這才放聲大哭起來,不住口地叫著:“阿姊,阿姊,小冉以為再也見不到阿姊了……”


    羋月再也顧不得其他,隻緊緊抱住了魏冉,如同劫後重生,眼淚也不住地落下,哭叫道:“小冉、小冉,你放心,阿姊再不會讓你有事了……”


    姐弟倆抱頭痛哭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停息。女蘿與薜荔忙替兩人淨麵梳洗,羋月這才想起微笑著站在門邊的繆監,知道必是他剛才去救了魏冉迴來,連忙向繆監行禮道:“多謝大監!”


    繆監不敢受禮,忙側身避讓:“季羋說哪裏話來,這是老奴分內之事。”


    羋月沉默了一下,才道:“是,我應該謝的是大王。”


    繆監恭敬地垂手:“大王要的,可不是季羋的感恩啊。”


    羋月想了想,讓女蘿等將魏冉帶了下去,這才看著繆監,行了一禮,直率地問:“請教大監,我應該怎麽做?”


    繆監忙側身避過,恭敬地道:“季羋客氣了,您是貴人,老奴何敢言教,能教您的隻有大王。”


    羋月看向繆監,漸有所悟,她思索著方才與秦王駟的對話,沉吟道:“大王……”停了停,看著繆監,卻見繆監雖不說話,嘴角卻有一絲微笑,羋月慢慢地說,“大王跟我說,君者蔭德於人,才有臣者仰生於上。大王蔭德於我,我當仰生於上。”


    繆監微笑不語。


    羋月繼續思索著道:“大王說……凡事直道而行……”


    見繆監眼中露出讚賞,羋月敏感地抓住這點,上前一步問道:“我還應該做什麽?”


    繆監慢吞吞地道:“宮奴卑微,不敢言上。若是季羋不嫌老奴多事,老奴就隨便說說,季羋愛聽則聽,不聽也罷。”


    羋月點頭道:“有勞大監。”


    繆監垂手侍立一邊,半閉著眼睛,似漫不經心地道:“大王國事繁重,後宮應是他安心歇息之處;大王是絕頂聰明的人,看得穿真心和假意。”說到這裏,他朝羋月長揖道:“請季羋勿令大王失望。”


    羋月看著眼前的老內侍,他今日在這裏提醒她,是一分好意,但這分好意,並不是衝著她來,而是希望她能夠令君王消煩解頤,若是她做不到這一點,他自然也會收迴他的好意。想到這裏,她已經明了,當下點頭道:“多謝大監。”


    繆監行了一禮,走了出去。


    羋月迴到蕙院,獨坐窗前,猶自心悸不已。


    這一夜,似乎讓她明白,當日羋姝為何見了秦王駟一麵就以身相許,甚至不在乎是不是會因此失去王後之位。這個人,他的確有令人心折的魅力,哪怕他不是秦王也一樣……


    他聰明,聰明得可以將人一望到底;同樣,他也溫柔,溫柔到願意看穿你以後,仍然給你以庇佑。


    羋月抱緊雙臂,蜷縮在地上,如同小時候受了驚一般,隻要這樣蜷著,就有一種安全感。


    她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風雨深宮,她一直是孤獨一人,黃歇能夠給她慰藉,給她溫暖,可是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在羽翼之下的安全和無畏——不管你如何天真率性,都可以全然無畏地快樂著、伸展著,不必步步為營、如履薄冰,不必害怕突如其來的災難和傷害。


    好多年了,她已經忘記應該如何任性了,她已經忘記了那種可以飛翔的感覺。自楚威王死後,她以為不會再有這種感覺了,可是今天,她似乎又被護佑到了一片羽翼下,有人告訴她,她可以安心,可以任性,可以快樂地生活。


    這種感覺,是甜蜜的引誘,亦是恐懼的深淵。這種感覺對她的吸引,可以讓她如飛蛾撲火。可是從小到大,太多的失去,太多的希望破滅,又讓她覺得害怕,害怕真的不顧一切地相信了、踏入了,結果卻是再次失望,甚至跌落深淵。如果真的如此,那麽,她是否還有力量重新站起來?


    夜深人靜,月光如水,灑落窗前。


    羋月坐在窗前,看著天上的月光,秦國和楚國,不管遠隔幾千裏,看到的都是同一輪明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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