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譚邊有幢破舊的茅草房子,不過兩丈見方,從外向裏望,一眼便能看穿門戶,夯土為牆,裏外有許多綠竹橫陳垂落,不知是簡陋的家俱還是籬笆窗格,總之現在早已難辯原貌,是貨真價實的“年久失修”。?屋子前後樹木生長的極其茂盛,漸漸侵入屋裏,在豐沛的水氣滋潤下,連翠綠的爬藤都長得特別好,順著樹蓋枝椏垂蓋於茅頂,張牙舞爪纏作一處。若非如此,茅草房頂早已爛光塌陷,遠看更不易辨出屋舍形狀。


    唐超以為是道士和尚修行的草廬,推開爬牆虎糾結的竹門,才發現其中並無經書一類的東西。柳元香指著屋牆一角,嬌笑道?:“哥,你看,這兒真是好居所。阿彌陀佛!”


    既見屋舍,代表附近可能有人,柳元香縱使膽大,也不願再春色宜人,勉強披上唐超的外衫,腰間以帶子束起,裹出結實緊致的蛇腰。男子衣服寬大,畢竟不能盡掩曲線,套著鞋子的一雙雪腿若隱若現,更令人難以移目。?唐超得了便宜,不敢真笑出聲,兀自抱臂扭頭,苦苦忍耐。


    柳元香一咬銀牙,把袖子卷至肩頭,用帶子縛起,如此不但露出欺霜賽雪的瑩潤藕臂,胸前也被勒出清晰的形狀,若論撕去半截的下擺,長度隻到膝上兩寸,行動間大腿一覽無疑,令人血脈賁張。


    “這下連打架也不怕了。”她滿意地活動臂牓,肩膊一轉,由正麵看來,衣中仿佛有兩顆輪廓鮮活的桃子。幸好柳元香自己瞧不見,否則休想教她以這身打扮示人。


    兩人出了茅屋,一邊尋路,順便摸凊所在。此地四麵都是峭壁,乃一處窪穀,大致的地形一望即知。穀中地形平緩,原有的道路都被藤蔓樹叢侵占,饒是如此,由水潭走到山穀另一側,應該不超過兩個時辰。?距水潭約莫盞茶的路程,留有大片白玉高台,如殿宇基座,其上空空如也,既無屋牆,也無梁柱,就是白玉砌成的宏偉礎石而已。環繞高台外圍則有三座房舍,石牆楹柱,甚具規摸,非是潭邊的窮土茅屋可比。屋舍形式古樸,雖不似石柱的雕飾洋溢著洪荒原始之感,亦知年代久遠,或逾百年。


    石屋雖古,木製門扉卻明顯是後造之物,腐朽的程度也不過幾十年間,門上無環釘之設,就是削木適框、因陋就簡,勉強遮擋風雨而已,與石屋的嚴謹堅固全不相稱。?第一間石屋前豎了根木樁,唐超猛見樁上刻字,心頭“突”的一跳,不覺移手腰畔,才想起未攜兵刃,額際微微滲汗,相顧無言。


    唐超定了定神,推開搖搖欲墜的半朽門扉,率先跨入石屋內。此間果是修行之所在。布滿厚厚塵灰蛛網的屋內,隨處可見蒲團、袈裟等僧侶常物,架上堆滿經卷。唐超以為是佛典,拿起一本吹開積塵,信手翻閱,見書頁上以熟悉的遒勁字跡寫著:“吾子成狂,寶刀活血,威能絕大,必可滅人,軀殼不腐,容色如生,奇能之極,不壞肉身,不死藥乎?嗔癡害人,眛乎靈智,莫甚於此。”


    “這是……”柳元香湊近略讀,凜然道:“那個大仙的手劄?”


    唐超點點頭,合起書頁,雙手捧過頭頂,虔誠祝禱:“我二人誤入險地,望大仙有靈,指點生路,非有意窺探私隱,冒犯之處,大仙莫怪。”柳元香閉目合什,低聲道:“我佛保佑。”


    唐超心念一動,驀然省覺,諸般線索自行貫串起來,所有的疑惑都有了頭緒,未及放下劄記,急道:“咱們趕緊走!”不由分說,拉著柳元香便往外跑。


    柳元香被拖著一路狂奔,衝過毗鄰的第二間石屋,瞥見門黴上懸了塊大匾一一說是匾額,其實隻是將粗木剖作兩截,削去圓背,並排釘起。


    烏濃的墨色深深吃進了木紋肌理,即使表麵凋朽嚴重,題字之出入收放,依舊顧盼生姿,落筆之人竟寫得一手狂草上佳翰墨,與那出自草莽全不講章法,戻氣逼人的森寒劍字絕不相同。柳元香暗忖:“這是誰寫的?”見屋門被鐵鏈鎖死,院牆中隱約飄出一縷異臭,既似屍腐,又有幾分血腥味,混合藥氣,令人作嘔。也不知是不是先入為主,同樣的綠天白雲下,但覺這裏罩著一圏黑氣,其中陰風怒嚎,似有無數冤魂,說不出的恐怖。


    第三間石屋相距甚遠,不在必經路上,屋前無樁無匾,不知其主。兩人越過了大片的荒煙蔓草,來到穀中另一側的峭壁下,唐超喘息未定,忽然一跤坐倒,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柳元香望著眼前巨大的石門怔怔發呆,半晌伸手欲撫,又覺半點也不真實,玉指始終按之不落,虛懸在詭異的斜紋石肌上。


    那是一座高逾三丈、寬約兩丈的石門,像在峭壁挖出這般尺寸的凹槽,然後再打磨平整似的。石門非如瀑布圓宮的內壁般光滑如鏡的一片,而是由寬約兩尺的石條斜向交錯,宛若一麵巨大的竹席嵌於峭壁,石條與石條的拚接處連片薄鋼都塞不進,隻見其縫,卻幾乎摸不出它的存在。


    柳元香未見過這樣的工藝風格,怪異到幾乎不像存於此世之物。


    “這……這是……”


    “這便是魔幻鏡。”


    也不知過了多久,癱坐在地上的唐超才喃喃接口。


    唐超一躍起身,虎吼著對石門連發數掌,打得掌心殷紅如血、腫脹欲裂,卻難撼動分毫。


    “可惡……可惡!”他旋腿掃飛大片草葉,失足坐倒,“碰!”一拳轟在門上,打得指節青紫迸血,滿是挫敗的麵上滴落汗珠,不知是因疼痛抑或懊惱。


    柳元香想安慰他,卻不知如何啟齒,躊躇片刻,才道:“你是怎麽知道……”


    “我聽人說過。”唐超把頭埋在雙手環抱的膝蓋間,聲音十分疲憊。?唐超在虛空中曾聽到“死魔”二字,是殺人無算的魔頭。


    而這裏,卻是不折不扣的絕境死地。


    唐超悶坐之際臂側驟暖,靠來一抹香肩,美女的麵頰輕枕著他的肩頭,鼻端嗅著她溢出的溫香,唐超心中一凜:“我若絕了出穀的念頭,她還能依靠誰?”於是奮力打起精神,強笑道:“我們先找東西填飽肚子,總有法子出去。”


    柳元香微微一笑,神色如常,比唐超冷靜平和得多,一點兒也看不出頹喪的模樣,挽著他手臂柔聲道:“有你陪我,出不出去都一樣。”


    唐超來了興致,忽然一怔,不由失笑道:“隻要和你在一起,那我生生世世老死在這裏也不錯。”


    柳元香抿嘴笑道:“你要是說虛話,?我不隻不愛聽,以後也不睬你啦。”心念微動,又補上一句:“以後不許說出不去的話。”


    “我同意。”唐超大笑。


    柳元香知他說的是反話,不禁莞爾。兩人並肩挽手,信步行去。


    “真要有法子能出去,那這裏就不是絕地,是妖術啦。”柳元香蹙眉喟歎。


    “那我們就一起修煉妖術,隻要一絲希望不肯放棄,雙修不走火入魔就行。”?唐超脫口說道。?柳元香與唐超默契十足,心念一動,挑起柳眉:“那是什麽毒功?”柳元香問道。


    “開玩笑呢,我也不清楚。”唐超知道柳元香最忌諱這個,趕緊住口。


    柳元香睨他一眼,唇菱微抿,似笑非笑。


    唐超黑臉一紅,叫起撞天屈來:“我猜的。”唐超斂起嬉笑之態,肅然接口。?柳元香會過意來,不禁睜大了杏眸。


    柳元香自幼習武,武學的見識遠勝過唐超,順口解釋:“修習...所指的內功相互激蕩,利用先抑後揚的道理,刺激彼此增長,?收效倍於獨自摸索修煉。”


    唐超聽得懵懂,脫口道:“就像雙修那樣?”


    柳元香俏臉倏紅,咬看嘴眉輕輕打他一下,嗔道:“你哪兒聽來這些不三不四的東西?沒正經!”唐超差點說溜嘴,驚出一背冷汗,幸好柳元香自己也羞得厲害,小腦袋瓜子裏一下熱烘烘的沒轉過來,未加追問,讓他逃過一劫。


    唐超狠咬舌尖一下,用疼痛來提醒自己:以後打死都不能在她麵前提到“雙修”二字,以後無論與其他女子雙修都不能讓她知道!否則依她一板一眼的性子,一劍劈死我還算是好的了,就怕她覺得汙穢鄙夷,從此再不肯理我,那可比死了還難受。


    柳元香定了定神,略抑臉紅心跳,變著法子解釋給他聽:“喏,你練劍有時用力過猛了膀子酸疼,是該讓它比平時多歇會兒麽?”


    “這便是了。”柳元香笑道:“內功修煉一節,最好是勢均力敵,借由外力的抗衡加倍提升,用以突破境界。最常見的方式,便是找個彼此相克相生的法門,一旦摸對了門路,便能突飛猛進。”


    幻血神功與火龍功俱是絕學,同樣包羅萬有,均收錄了拳掌輕功等諸般技藝,可說是勢均力敵的兩套武典,然而質性相異,幻血神功剛猛絕倫,火龍功陰柔刁鑽,隻要融會貫通,就會一日千裏,進境驚人。


    “道理說得輕巧,實際卻沒這麽簡單。”


    柳元香見他若有所思,侃侃續道:“你想,若隻單純為增加修習的困難度,砍樹木山石,抗力豈非更強?也不見有高手從深山老林中源源湧出,關鍵在於這個抗力拿捏不易,過了傷筋折骨,不足又白費辛苦,不如本本分分勤修苦練,好過投機取巧地鑽空子。”??她指點迷津還帶端正態度,裏外兼修,絕無紕漏。唐超老老實實聽完,不敢吱聲,隻差沒把雙手放膝上。


    柳元香老毛病犯了,有些不好意思,趕緊拿起手劄,低頭翻閱。


    此卷與唐超手中的前後相接,果然有指點練功,合兩人之力為理氣安神、調複心脈的記載。柳元香不知體內的奇寒真氣係出同源,讀到“其質玄陰而不損不益,中正平和,更勝極陽剛氣。”雲雲,心念一動,掩卷沉思。


    “怎麽啦?”唐超半天沒聽見動靜,詫然抬頭,恰恰迎著她凝眉細考的娟秀麵龐。


    “有件事情很奇怪。”柳元香沉吟道:“這裏的壁上石刻,卻是寫給誰看?”


    唐超還以為她有何事煩心,不覺微笑:“依我看,這裏應該來過好幾波人,興許是更早前便已寫就,本是劍試天下、快意生殺的江湖豪士所寫。”


    柳元香不與他說笑,正色道:“我也是這麽想的。”


    唐超雙掌一擊:“寶貝,你真是聰明。”


    柳元香被讚得臉烘耳熱,小臉暈彤彤的,嘴上卻不肯讓,咬唇佯嗔:“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唐超丈二金剛摸不著腦袋:這年頭,怎麽誇人也有事!莫非“聰明”二字別有寓意,惹她不歡喜了?


    “你先說了寶貝……才誇人,好占人便宜!”


    “那好。”唐超有過必改,絕不拖泥帶水:“下迴我要誇你,便喊你娘子好了。”柳元香原本還忍著笑,一聽俏臉沉落,咬牙道:“你敢!”?唐超想起她最不喜歡他這樣叫,趕緊改口:“不敢不敢,我說著玩的。下迴,萬一我又想誇獎你,一定不喊你娘子,喊……喊老婆好啦,絕不占你便宜。”


    柳元香被那句“老婆”逗笑了,噗哧一聲,霎時如春風複來,雪靨更添麗色,看得唐超微微發怔,一臉獸相。她心中微感歉疚,暗忖:“好端端的開著玩笑,我同他嘔什麽氣來?這下倒好,氣氛弄僵不說,還平白給叫老婆啦,當真是咎由自取。”


    其實柳元香也想多了,在唐超眼裏,她俏美可喜,一顰一笑無不動人。雖說如此,畢竟是她起的頭,盡管懊悔,卻拉不下臉說軟話,猶豫一下,伸手挽著他推開門扉,細聲道:“咱們瞧瞧去。”一條雪酥酥的長腿,率先跨過破敗的高檻。第三間石屋所置,又教二人大吃一驚。


    石屋有廂有廊,無論鬥拱、屋梁乃至門扇窗戶,形製年代明顯較遠,規模也大得多。中堂甚至有六扇明間,所有木造的部分都經過油浸之類地防腐處理,不僅形狀完整,機能也都健全,沒有缺門爛窗的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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