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處院子並不大,所謂茶房就是在院中搭了兩架竹棚,雨雪天倒也不漏水。


    竹棚下布了幾張矮幾並配了蒲團,幾上整整齊齊擺著全套茶具,一旁竹子搭成的小架子上放著些粗陶罐子和瓷罐,應是盛放存儲茶葉的。


    如此簡單而又清幽,不失雅致的布置,倒真讓葉桑這個並不信佛的人也覺出了幾分禪意。


    “少夫人,請坐。”


    葉桑還在心中感慨著,洪鍾般的聲音忽的在耳邊響起,有些許訝然卻並沒被驚到。


    隻因那住持大師麵上神情祥和無比,看著他便覺得慈祥和藹,一點人世間的戾氣也無。


    住持落座之後,葉桑同他對麵而坐,目光就在大師泡茶緩緩移動的手上停留著,注意力跟著他的手走,一時竟也忘了說話。


    待蓋碗中的茶水倒了第一遍,又加了些水進去,住持輕輕蓋上茶蓋,候了一小會兒時間,這第一泡茶便成了。


    隨著水流擊杯,鳳凰三點頭,茶水水柱勻稱而流暢,絲毫未見間斷,一盞茶斟好,被住持並不在意地推到了葉桑麵前,才又扣著蓋碗為自己斟茶。


    葉桑手指摩挲著杯壁,感受著內裏傳來茶水的溫熱,目光仍緊緊地盯著住持斟茶的手,待另一盞茶做好,才堪堪挪開了目光。


    這時,她才端起茶盞,放到鼻前聞香,氤氳的水霧帶出茶葉的清香和一點微微的澀氣,沁人心脾,“好香的茶。”


    住持顯然十分滿意,兀自端起麵前的茶盞,輕呷了一口茶,眉目之間滿是安閑恬靜之氣,“少夫人且嚐嚐老衲這寺裏的茶如何。”


    聞人言入耳,葉桑端起茶盞,淺啜了一口茶水,茶香在口腔裏彌漫開來,迴甘帶出一股子迷人的清新之味。


    勉強可以說是入鄉隨俗,她這些年也喝過不少茶,將軍府裏所用的茶向來都是上好的茶葉,更遑論宮中禦宴也赴過多次,即便是上貢的茶,也不及今日這茶的味好。


    想到這裏,葉桑不由得產生了幾分好奇,更多的是驚訝,“不瞞您說,我也嚐過不少好茶,隻是從未有今日之體驗……大師,這是什麽茶?”


    聽了她的問,住持麵上神情安詳自如,並無改變,卻不答反問,“少夫人喝著像什麽茶?”


    見人問自己,葉桑撥著茶蓋,垂眸看了眼茶湯,卻一時也說不上來,半晌,隻好搖了搖頭。


    這一搖頭,住持祥和而又超出塵世一般的笑聲頓時在耳邊響起。


    他耳垂微動,示意葉桑又喝了一口茶,見她迴味著,才緩緩開了口,“出家人清修苦寒,不過是尋常的茶葉罷了,並不算得上名貴。”


    葉桑將住持大師的神情盡收眼底,又呷了一口茶,細細品味著,卻仍覺得這茶並不一般。


    抬眸看向對麵人的時候,住持就已經明白了她的心思,麵上笑容不減,眉眼之間卻是淡淡的,“少夫人覺得這茶好,其實不在於茶,而在於心。”


    頓了頓,抬手慢悠悠地重又斟了一盞茶遞給葉桑,旋即又道:“天地間有清氣,所謂清,便是無一物,少夫人方才喝茶時,茶與心無不正占了個‘清’字。”


    說完之後,住持頗為感慨,微微垂下眸子,單手施了禮,默念一聲“阿彌陀佛”,才朝著空氣喃喃說了句,“眾妙法門,如是而已……”


    他本就說得玄妙,如今這麽個說法,更是玄之又玄,葉桑從來並不在這些事上下功夫,一時竟也沒明白過來。


    眼前的大師也自顧自地看著矮幾上的茶具,葉桑心中的閑適頓時便沒了,腦海裏許許多多的謎團和疑點盤旋著。


    一杯茶飲盡,她這才忽的嚐出來茶的青氣澀氣,不由得猛然抬頭看向對麵的住持,恍然大悟道:“住持大師,我好像明白了。”


    住持撥了顆念珠,嘴裏念了句佛,抬眸對上葉桑的雙眼,與她對視了足足有六七秒,才笑著又沏茶,“少夫人果然是有慧根的,不如借此機會,正好結個善緣。”


    葉桑望著那雙既深又清澈的眼睛,隻是望著他的眼睛,整個人就寧靜下來,仿佛世界都靜了,所有的事情都停止了。


    方才她喝第一盞茶時便是那樣,在茶香撲鼻的那一瞬間,周遭的環境與心內的凡塵俗世皆已化為烏有,想來這便是住持所說的“清”了。


    葉桑頗有大徹大悟之感,迴過神之後笑應了結緣之請,驀地想起來這裏的原因,遂小心翼翼地從袖中取出了一個疊成方形的紙來。


    這是她描摹的上次在恩德寺無意見到的紋樣,與手劄裏的圖案是一模一樣的。


    慢慢展開之後,將圖紙平鋪擺在了住持麵前,神情頓時便凝重了起來,目光隻盯著眼前人的麵容不曾移開。


    住持顯然有一瞬的驚訝,但很快那抹驚詫便消失在他眼中,隨即又恢複了慈眉善目的安閑狀。


    將人的每一個細微的反應都捕捉到,葉桑心中疑慮更甚,忍不住便開口問起,“瞧您這般……大師您知道些什麽,可否告知於我?”


    半晌,也沒有得到迴應。


    見住持隻是盯著那張圖紙沉默著,葉桑心裏已經像千萬隻螞蟻在爬一般不得安寧,眉頭已然微皺,“大師,這些事對我很重要,或許也牽連甚廣,若非不得已,我也不會這般莽撞來問。”


    她說的這些住持如何不知,隻是天道天道,像這般事,本就無法言說。


    “大師……”


    接下來的話還沒說出口,眼前的這位老禪師便已站起了身,起身時竹棚簷下的雪簌簌往下落著,零零散散落了一小片在地上。


    以為住持要走,葉桑手一抖,茶盞中的水微晃灑了些出來,她也並不在意,迅速放好茶盞就跟著站了起來。


    “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隻聽得住持幽幽開了口,那聲音輕飄飄的並不真切,與先前那洪鍾一般的聲音完全相反,給人的感覺也飄渺極了。


    這詩她在現代時便讀過,是六祖惠能圓寂前所寫一偈子,前半句講“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那時她便明白,明鏡之清淨,正是人的自性清淨,二者之間千絲萬縷的聯係,總也斬不斷,理不清的。


    這些想法在腦海裏過了一遍,葉桑內心掙紮了許久,上前一步走到住持身邊,眼神十分堅定,堅定而誠懇,“這些我明白,隻是這圖案和這些事,還請大師明示。”


    見她已追問到了這般地步,住持似乎很是遺憾地搖了搖頭,院中忽的刮起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風,吹得竹簷上的積雪紛紛飄落下來。


    “原非塵世中物,當向塵世之外尋,才能以應天意,以安人心。”


    扔下這麽一句話,住持便抬腳自顧自地往外走,葉桑腦海中迴蕩著這話,他的聲音也更縹緲起來,一時竟愣在了原地,無意識地望著住持走遠了。


    “向塵世之外尋……”


    葉桑口中喃喃念叨著方才住持留下的話,複又坐在了方才的蒲團上,盯著麵前的茶盤出神。


    等等,塵世之外?如此論法,自己不就是這昊國塵世之外的人嗎?


    葉桑猛然從層層迷惘中驚醒,想明白了這一點,似乎住持前前後後所說的話連在一起也都有了邏輯,有了解釋。


    心中正暗自激動著,身後就忽然傳來了角梅的聲音,“少夫人,咱們該走了。”


    葉桑幾乎是想都沒想,脫口而出道:“去哪?”


    見她如此問,角梅察覺到主子的反常,忙快步上前到了人跟前,一臉擔憂地看著葉桑,“禮完佛自然是打道迴府,少夫人您、您莫不是在這兒著了風……”


    “我沒事。”角梅話還沒說完,葉桑便已從方才的縹緲之境裏走了出來,拍了拍這丫頭的手,一邊說著話一邊起身往外走,“母親呢?”


    看著葉桑這會子狀態好好的,角梅才稍稍安了心,暗暗鬆了一口氣,跟在她身後,一同加快了腳下的步子,“夫人同住持又說了幾句話,這會子才往寺外走,讓奴婢來找您呢。”


    淡淡“嗯”了一聲,步伐又快了些,如今天愈發冷了,她不想讓冷若嵐在外頭多等。


    因二人走得極快,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就已出了恩德寺,出了寺門遠遠兒瞧見了將軍府的馬車,走了過去。


    行至跟前,對上冷若嵐的目光,感受到她隱隱的擔心,葉桑強打起笑容,寬慰道:“茶房那邊院子有些冷,不礙事的,母親上車吧。”


    對她的話,冷若嵐不置可否,麵上神情有些微冷,猶豫了片刻之後,搭著何晴的手上了馬車。


    親眼看著她安穩落座,葉桑這才放心地同角梅上了另一輛馬車。


    她才一上車就掀起車窗上的簾子往外看,目光落在恩德寺的牌匾上,看著那古樸又強勁有力的三個大字,思緒萬千。


    馬車緩緩前進,車輪碾在積雪的道上,不時咯吱作響,葉桑的思緒也早就隨著馬車的晃晃悠悠,飄到九霄雲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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