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嫿知道前途多蹇,曆史清清楚楚地寫著風越煬帝的結局,每每想起……不,方若嫿並不敢多想。


    但是方若嫿越來越清楚地看到,閔博延並不似史書中的風越煬帝。他一如他對母親佟佳皇後的諾言,努力地做著一個好皇帝。


    方若嫿眼前的大風越王朝,四處歌舞升平,百姓安居樂業,這根本就不是一個千古第一荒淫皇帝治下能夠出現的盛世。


    不不,那絕非閔星淵一個人的功勞,閔博延和他的臣民也在努力地延續。


    方若嫿看到他的勤政,過問各種庶務,偶爾,他與方若嫿出宮在江都街頭漫步,一如從前,時時詢問生計。


    而照史書的說法,他本該已經原形畢露了。


    當今的風氣,雖然比開皇年間奢侈得多了,但也遠未到拖垮本朝的地步。


    所以方若嫿想,一定是哪裏出了岔子。


    是哪裏?方若嫿說:“嗯。”方若嫿知道他隻是需要一個聽眾。


    “他從小住在榆樂宮裏,阿爺阿娘很疼他。替他聘妃的時候他大哭,說舍不得阿爺阿娘出宮去住……他聰明,看事也明白。我以為將來繼承天下的一定是他。”


    他反過來握住方若嫿的手,很緊。


    “子軒不行。”


    方若嫿震驚。


    他這麽說是什麽意思?子軒是他次子的小名,也是他現在唯一的一個兒子。他說閔子軒不行,是什麽意思?


    “子軒性情驕縱,自以為是,他又沒有那樣的本事。也許過幾年能好些,但方若嫿看難。”


    他說得越來越明白。方若嫿覺得緊張。“人沒有生下來樣樣都會的,可以教他。”


    “晚了,是我沒想周全。他小時候是阿趙自己帶的,夢安不在身邊,阿趙隻寵他一個,寵過了。我那時候想,天下他沒份了,富貴榮華地過一輩子也好,驕縱些就驕縱些吧。現在教也難了。”


    方若嫿心中苦澀。他和方若嫿說這些,因為他信任方若嫿,可是聽一個父親這麽冷靜的,簡直是冷酷地評判兒子,感覺怪異。方若嫿習慣的父子,會一起踢球,在飯桌上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他又在歎息。


    然後緊緊地摟住方若嫿。


    “至少,方若嫿是有你的。”他說。


    方若嫿拉起他的手,挨個吻過他的手指。


    像過去的很多時候,語言是多餘的,方若嫿他們安靜地互相依偎著,坐了很久。風自九洲池上吹來,被宮殿的縱深淘進了夏日的燠熱,甚至讓人感覺隱隱的寒意。宮中的每個人都知道發生了不幸的事,誰也不希望不幸牽連到自己頭上,殿外行走的宮女宦官連一絲聲響也不敢發出。


    “若嫿,我現在很同情阿趙。”他忽然說。


    方若嫿看著他。


    他說話變得有一點艱難,“我和她終歸做了這麽多年的夫妻……你怨恨我嗎?”


    “不。”方若嫿說。方若嫿難過,但不怨恨。閔博延的臉在刹那間扭曲得可怖,他死死地盯住方若嫿,良久,忽然起身而去。動作過猛,帶翻了案幾上了盤碟,“當當”一片破碎之聲。


    這念頭是突然冒出來的。閔博延來的時候,方若嫿已決定討好他,既然他想要做一個皇帝,那麽方若嫿就做一個嬪妃。


    可是忽然間,方若嫿又想走。這念頭一冒出來就生根。尋巧說你是方若嫿,不是方若嫿,但方若嫿始終沒法子割開兩者。方若嫿想方若嫿不適合做一個妃子,還是走得好。


    落荒而逃。


    而又不可能是徹底的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方若嫿就是那隻翻不出如來掌心的猴子。方若嫿隻想眼不見為淨。


    方若嫿哄寶寶玩,她的小胖手抓著方若嫿的衣襟,咯咯笑。方若嫿心不在焉,想著各種辦法,從閔博延的反應來看,恐怕連這也難。


    天暗下來,乳娘將寶寶帶走,方若嫿的世界又空靜。


    方若嫿在院中散步,寥落的月光灑了滿地。


    “是真的?”他問,似乎真的擔心。


    方若嫿奇怪他的態度,但沒有多想。“是真的。”方若嫿說。他們共同擁有的過去,方若嫿永遠也無法幹涉和改變。


    他繼續說:“我覺得,我應該安慰她……還有她的家人。”


    方若嫿明白,趙氏家族,通榆皇族,在南方依然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方若嫿擠出笑容,“應該的。”至少,為了安慰一位母親。方若嫿在這裏痛苦過,悲傷過,快樂過,幸福過,方若嫿有親人有婚姻有孩子。方若嫿怎麽舍得拋下這一切?那必劇痛如同生生切割了軀體。


    十七年。不是十七天,十七個時辰。問起閔博延,他說:“州縣有州縣的官員,十四府有十四府的將軍,那幫人不管民不帶兵,白吃白喝,憑什麽每年大把的錢糧養著他們?”


    方若嫿默然,他的話不是沒有道理。其實閔星淵那時候,也想做這事來著,閔星淵一生節儉,他省吃省用,攢了一世的家當,他何嚐不想省人力?但舊周一批官員,舊秋安一批官員,舊方又是一批官員。偏偏這三撥都是爛攤子,官疊著官,有些免了,卻又不得不留一些。有的有用,有的不過是擺擺樣子,安撫人心。閔星淵也想裁人,陸陸續續也裁了不少,但裁了,也不能全裁完了,有時候為了安置,還要設立新的部門。就這麽著,進一步退半步。


    閔博延的脾氣,卻是三步要並作兩步走的。


    “我就不信了,簡不下他們這些人來,省下的錢幹什麽不好?我想幹的事還多著呢。這才是開頭——若嫿,你聽聽就算了,別攪和裏麵。”


    是方若嫿的半生。方若嫿怎麽能夠說走就走,恍若什麽也沒發生過,輕輕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也許,如果這次不迴去,就真的再也迴不去了。可是,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事,任何事都有代價,方若嫿隻能選擇其一。


    方若嫿退後一步,又退後一步。


    珠簾後的方若嫿離方若嫿遠去,方若嫿必須做一個選擇。


    方若嫿已經選擇了,方若嫿知道。


    白光閃過,方若嫿一驚而醒。有人溫柔地握著方若嫿的手。


    方若嫿睜開眼睛,看見趙皇後坐在床邊。她一隻手裏拿著絹帕,擦拭眼淚。見方若嫿醒來,立刻就換上微笑。


    像疼愛妹妹的姐姐那樣微笑。忽然出現一條大鯨魚,如小山般。先前的那些黿鼉龜鼇水人蟲魚故作驚慌地四散逃竄,引得場邊有人驚唿,有人歡叫。


    鯨魚揚頭擺尾,在水中遊來遊去,驀地張開嘴,吐出一陣陣煙霧,甚至遮蔽了周遭的燈光。便在此時,鯨魚倏忽化作一條黃龍,七八丈長,跳踴而出。觀者驚呆了,靜默了片刻,然後才一起喝采。


    “哇!太精彩了!”方若嫿像看完大衛科波菲穿長城,鼓掌到手紅。


    周圍人人都在拍手,人人皆醉。


    但閔博延在看著方若嫿。方若嫿忽然覺察到目光,側過臉,真的是。有什麽在心口撩撥一下,麻癢的感覺如層層波瀾般蔓延到全身,從每個毛孔裏透出來。


    方若嫿他們以後將如何相處?最終將會怎樣?這些方若嫿都暫時無力去想。她有心機有手段,但她不壞。方若嫿也一樣。隻是,情勢比人強。


    方若嫿沒有開口說話的氣力,一直是她在安慰方若嫿。對方若嫿說太醫開了哪些藥,太醫要方若嫿靜養。當然,方若嫿連床也起不來,一切都要別人托扶,隻能靜靜躺著。


    她又說寶寶很乖,在方若嫿生病的日子裏,不吵不鬧,很聽乳娘的話。


    她沒提閔博延。以前她一定會提。


    閔博延擁抱方若嫿,在方若嫿耳邊輕輕地說:“多謝你,若嫿,多謝你體諒。”


    方若嫿始終不明白他的話,但是這種時候,方若嫿覺得不便過多追問。後來方若嫿對這次的謹慎追悔莫及。“去年聖上遷人到東都。都說東都的錢好掙,我家老頭子動心了,就過來了。想這幾年多掙點錢,夠買幾畝地了,就迴去。”


    之後那段日子,閔博延一直住在儀鸞殿,但方若嫿勸說自己像這個時代的女人那樣想,應該的,那是應該的。但你方若嫿想不到他所謂的“安慰”是采用那樣一種辦法——趙皇後失掉了一個兒子,他又還她一個兒子。


    每次想到這裏思緒便會滯澀,然後本能地伸出手,去握身旁那個人的手。而他也一定會迴應。自然而然,仿fo天經地義。


    當方若嫿他們雙手交握,彼此掌心的溫度融合,便頓時安心。


    方若嫿終於完全的、徹底的將自己交給他,是好是壞,方若嫿他們都將一起麵對。


    以後……以後就是另外的一段人生。


    大業二年,風越煬帝以後主第十三女婤為貴人,絕愛幸。


    方若嫿一定是本朝任期最短的貴人,隻十天。


    十天之後,新的禮法公布,其中也包括了後宮規製。於是,方若嫿從方貴人,又變成了方貴妃。


    名號換了一個,行頭換了一身,生活的本質沒有變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王爺戲真足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凝結的霜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凝結的霜並收藏王爺戲真足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