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確是清楚的。如今她年紀也大起來。就算以前還有點藏起來的棱角。如今也平了。她隻想安耽地守著自己的地位。因此她需要方若嫿這個盟友。一如方若嫿需要她。


    但如果有人非要同她爭。方若嫿想她的爪子也還是在的。


    “至尊下個月就要出發去蓮歙克國了。”


    “這我知道。”


    “唉。那麽遠的路。我還真是不放心呢。聽說蓮歙克國的人一向是出爾反爾的。如果萬一……真不敢想。”


    “姐姐放心。這些至尊比我們考慮得明白。早有安排。五十萬甲兵。諒蓮歙克國也不敢如何。”


    “還有至尊的身子。出塞外到底不比去江南。”


    “姐姐是跟了去的。有姐姐在。這就更不用擔心。”


    趙皇後歎口氣。“我不想去。”


    方若嫿將茶碗放下來。“為什麽。”


    趙皇後將鬢角邊的頭發捋上去。黯然地笑著。“你看我這陣子的身體。怎麽去呢。”


    她的雙手交疊放在膝上。手指如枯節一般。年前她還不是這樣。方若嫿為她惻然。


    “何況有你跟了去。也是一樣的。”她繼續說。


    “不不。這怎麽能是一樣的。”方若嫿連忙說。不完全是做作。“姐姐是大風越皇後。任誰也替代不了。”


    她看著方若嫿。大概在估量方若嫿的真誠。


    方若嫿又說:“再說。姐姐若不去。知道的說姐姐身子欠安。不知道的隻當大風越小瞧了蓮歙克國。萬一又起幹戈。姐姐心裏豈非不安。”


    趙皇後怔愣片刻。點點頭道:“這我倒沒想。”


    “所以說呢。姐姐不可不去的。”


    趙皇後想了會兒。隻道:“再說吧。”


    方若嫿想她這番似試探的話。一定不是心血來潮。然而一時方若嫿也拿不準到底是什麽意思。


    方若嫿陪她坐到晡食前。她極力要留方若嫿用膳。方若嫿知道這日閔博延會來。不想夾在中間。到底辭去了。


    出門時正遇見趙戚蓮進來。


    她如今七個多月了。挺了肚子。一邊一個宮女攙扶著。踱著小碎步。看見方若嫿便停下來。


    方若嫿他們不過兩天前見過。那時彼此寒暄了幾句。再無別話。此刻她卻一反常態。不但停下來。還作勢要給方若嫿見禮。方若嫿隻得攔了她。又聽她跟方若嫿絮談。十分親熱的模樣。


    方若嫿著實不習慣她的轉變。連預兆也沒有。


    她若不是太過單純就是太會演戲。


    她剛進宮時方若嫿見過她。那時她的確單純。喜怒都在臉上。又帶著年輕女孩子的傲氣。連做戲也不屑。


    如今。方若嫿不知道。


    然而若她真的有了野心。方若嫿也不會覺得奇怪。在這宮裏。那麽多榮華富貴的誘惑。誰甘心居於誰之下。她年輕她有家世她又有了身孕。野心有了一切的土壤和養料。


    她揀這個時候來到中宮。她的用意昭然若揭。


    但。是什麽讓她忽然又覺得趙皇後該是她先要對付的那個。


    方若嫿很想告訴她。她不是那塊料。就憑方若嫿看她的臉就明白她想幹什麽。方若嫿就清楚。不過。方若嫿尚未好心到這種地步。


    晁俊風兄弟有日子沒來了。晁奇水在哪裏方若嫿曉得。他如今供職將作監。為觀風行殿的事忙得不亦樂乎。聽閔博延的口風。大約已成規模。帶去塞外是不成問題了。


    至於晁俊風。方若嫿不知他近日如何。身在何處。


    那時櫻桃樹下孤寂的身影。還有他失望落寞的目光。叫方若嫿惴惴不安。男女之間。或許真的就隻隔一層紙。捅破了也就變了味道。


    方若嫿差心腹宦官去打聽。問出“人平安”三個字。也就不再提起。


    如果可能。方若嫿他們從此不再見麵也未嚐不是個辦法。雖然難免有些可惜。但人要趨利避害。為他為方若嫿自己。都是這樣更好。細想想方若嫿不是不絕情的。然而方若嫿已是個年紀大起來的女人。不像小女孩子。愛啊恨啊就可以過日子。


    方若嫿和閔博延的感情是另一迴事。方若嫿他們吵過鬧過。天翻地覆。血肉淋漓。像把自己割開了再組合起來。然而。終於靜下來。如大浪淘沙。經過了時間的蕩滌。最後沉澱下來的是金子。


    像現在。方若嫿住在宮外。彼此留出一點空間。反而更好。現在方若嫿他們懂得退一步。不是如蚌與砂石那樣。非要將彼此磨圓了才行。這就是默契。


    閔博延因為要籌備北巡的事。忙的時候隔好幾日才來看方若嫿。方若嫿便進宮去看他。


    聽到他在跟臣下議論。


    “……那些人。各打主意。朕豈會不知道。”


    “正是。至尊聖明燭照。那些人鼠目寸光。原本不足為慮。”


    方若嫿挑開垂帷張望了一眼。剛才說話的是徐澤。


    “話不是這麽說。”譚鴻風直通通地頂了迴去。“這些人這些事先帝在時就沒有了。有。先帝早已痛心疾首。可就是不動他們。不想動。不是。是動不了。那也是有緣故。正所謂閻王好惹。小鬼難纏。這幫人成事不足。壞事的能耐可大得很。”


    上官楣在旁邊冷哼了一聲。道:“那怎麽著。按你的意思。怕了他們不成。”


    譚鴻風扭過脖子道:“我說怕了嗎。哦。我說略緩一緩就叫怕了。”


    “那你說吧。怎麽個緩法。緩到幾時。”


    “這都要商量。。”


    上官楣冷笑。“還是白說。”


    “怎麽白說。章程先得定下來。是急。一刀切。還是緩。剝繭抽絲地來。這得先定下來吧。一刀切。眼下是省事了。可我說了。那幫人都是老人。讓他們辦事不容易。給你使杠子卻容易。他們在朝中待了這麽多年。哪個不是盤根錯節。扯一個帶起一群。這一刀下去。看是小半的人。其實傷筋動骨。怕是人人都牽扯到了……”


    “哦。”上官楣故意截上來。“是不是牽扯到你什麽了。”


    譚鴻風勃然大怒。向閔博延叩拜道:“至尊。上官公乃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上官楣跟著也道:“至尊。非臣妄測。實乃譚公之言叫臣不得不疑。”


    “誒、誒。兩位都是國之柱臣。亦是公忠為國。無非見解不同。何必鬧出意氣來。”


    另外一個極溫和的聲音插進來。看不見他的人。然而聲音聽來耳熟。迴想了一陣。該是右仆射於嘉賜。


    閔博延在這時候笑了起來。“說得是。兩位請起。哪有什麽大不了的。各抒己見罷了。鴻風。你繼續說。”


    “是。”譚鴻風瞥了上官楣一眼。續道:“至尊的意思。臣明白。看那些人徒食俸祿。有如民蠹。臣也心疼。但眼下情形。可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所謂積重難返。陛下。急不得。更何況。如今陛下北巡在即。乃第一要務。改官製之事。又何必急在這一時。”


    閔博延邊聽他說。邊“嗯嗯”點頭。待他說完了。才道:“鴻風。你說朕的意思你明白。朕卻覺得你不明白。”


    譚鴻風震了震。


    “臣愚鈍。”


    “你不愚鈍。你隻是手腳給套住了。”


    “請陛下明訓。”


    “當年朕在藩邸。你為掖陂總管司馬。你我君臣相交。互訴誌向。你還記得嗎。”


    譚鴻風怔愣。這種時候。又當著其他朝臣的麵。閔博延忽然和他舊時最親密的屬官談論起交情來。大概每個人都會覺得意外吧。


    片刻,譚鴻風迴答:“自然記得。”


    “朕說了什麽。”


    “陛下那時說。願成就大風越天下長治久安。”


    “不錯。而你說。願竭慮盡誠輔佐朕。這話。還算數吧。”


    “自然算數。”譚鴻風激動起來。


    “那麽朕問你。要如何。才能讓天下長治久安。”


    “這臣也記得。當年陛下就說過十三個字。。百姓安。邊疆靖。”


    “你沒記錯。一個字都不錯。”閔博延霍然大笑。


    站起身上前拍了拍譚鴻風的肩。“沒錯。朕說的就是這十三個字。百姓安。邊疆靖。朕說的是。百、姓、安。不是百、官、安。鴻風。你說得是實情。先帝在時。朕也想過。先帝為什麽就由著那些人幹領俸祿。


    等朕登位了。朕才算明白。難。真難呐。朕時時刻刻都覺得束手束腳。都覺得。自己處在一張看不見的網裏。朕要做什麽。都受這張網的約束。”


    屋裏靜極了。隻有閔博延一個人的聲音。仿fo隱隱帶起了迴聲。


    “可是朕不信這個邪。朕就是要跟這張網鬥鬥看。朕就是要做該做的事情。不管誰想要攔著。朕都要去做。諸公沒聽過那句俗話嗎。‘一個和尚挑水喝。兩個和尚抬水喝。三個和尚沒水喝’。事情。不是人多了就能做好的。朕要的是能做事的官。不是當擺設。生是非的官。官少了。人忙了。隻怕是非也少些。事情也做得更好些。”


    聽到這裏。於嘉賜已是領頭道:“是。至尊聖意。臣明白了。”他一開頭。自然跟上一片稱頌之聲。


    閔博延且不理會。獨看譚鴻風。


    譚鴻風躬身道:“陛下說的是。臣太瞻前顧後。束手束腳。自今往後。臣惟至尊是從。”


    “這就好。”閔博延淡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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