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自斷潭來,帶著水邊特有的寒意和淡淡的腥味,唿吸之間,總覺得比宮中更舒暢。勾陳宮地勢甚高,從方若嫿的住處某個角度,穿過櫻桃樹的縫隙,甚至能望見乾陽殿如橫亙天際般的瓴頂。


    那樣遠。


    九尺基,一百七十尺高,十三間寬的大殿,完全沒有了壓迫感。


    於是,閔博延到方若嫿這裏來,也不是皇帝的身份,但也不是純然丈夫的身份。方若嫿他們的關係既不似宮中的皇帝與貴妃,也不似尋常的夫妻,方若嫿也說不清。有時格外輕快,有時又叫人黯然。


    他不在時,方若嫿大多數時間撲在寶寶身上。小家夥開始懂得說話,發出一兩個字節來表達自己的意願。方若嫿樂於逗著她玩,抱她,牽著她走路,教她說話。


    方若嫿寵她,因此她可為所欲為。下過雨後快樂地衝進小水窪裏通通踩水,將鞋襪濺得一團糟。乳娘在旁邊大唿小叫,方若嫿笑著說,隨她去吧。


    乳娘不以為然,直到有一天看見寶寶蹲在地上挖泥巴,小臉上沾了泥漿,終於忍不住跟方若嫿說:“公主總歸是公主。”


    方若嫿說:“孩子總歸是孩子,隨她吧。”


    乳娘說:“可是公主這樣子,下迴進了宮,人家會笑她沒規矩。”


    方若嫿淺笑,“誰會?”也許真的有人會,但方若嫿不在意。


    方若嫿不要她像宮中女子那樣循規蹈矩地長大,方若嫿希望她有自在的天性,像一隻活潑的小兔子學會奔跑和蹦跳,也許她會顯得另類,但那又怎樣?好過長成一隻木偶。


    偶爾,方若嫿帶寶寶出門逛。


    她喜歡出門,外麵有太多讓她新奇的東西,因而能讓她一整路都一動不動地坐在方若嫿膝上專心地看。幾次下來,她變得更野,時常伏在門上,對方若嫿央求:“街……街……”


    她的小臉掛滿期待的時候叫方若嫿難以拒絕,但方若嫿不能太過分。方若嫿終歸是大風越的貴妃,不是尋常女子,寶寶亦是大風越的公主。


    從古至今,大約也沒有過像方若嫿這樣住在宮外的貴妃。這種事,若換一個循規蹈矩的帝王,一定不可想象。也隻因閔博延是閔博延,方若嫿才得到這樣的寬容。在他的眼裏,並無成規可言,一切皆可變通,隻要他認為必要,他就可以改變所謂的規矩。想來也真是諷刺。


    即使如此,閔博延已極盡寬容,方若嫿總要適可而止。


    每次出門,方若嫿他們都換尋常的衣裳,乘坐滿街皆是牛車,方若嫿與寶寶都遮了麵,全副武裝,紋絲不亂。


    但即使如此仍出岔子。


    初春時分梅嶺花開,祥府城中士人都出城賞梅,方若嫿選一個風和日麗的天氣,也出門。寶寶已有一陣未出門,極之興奮,一路指東指西,呀呀地喊叫。她的聲音那般脆,落地可碎作幾片,自是迴頭率不衰。


    方若嫿抱她在方若嫿膝上,她的發頂貼著方若嫿的下巴。歲半的寶寶還帶著一股乳香,混在初春的陽光裏,可以叫人融化。方若嫿全副心思都放在寶寶身上,叫她看這看那,未注意其他。


    事後想來,那幾個人大約半路就跟上了方若嫿他們。惹事的或許是風,這時節的風總是頑皮些,雖不大,卻難知從哪裏來,偶然間掀起了麵上的垂帷,而方若嫿又一時不覺察,也是極可能的。


    梅嶺上三三兩兩的遊人,多為士人結伴出遊。看見有人在林間設了席,飲酒談笑。亦有衣著豔麗的歌伎相隨。梅花漫山,紅白粉相間,層層疊疊,如錦緞如雲霞,風過處,自有一股沁入肺腑又難以捕捉的清香。


    疏影橫斜、暗香浮動這些佳句,還未到年代,不好意思剽竊,隻好在心裏默念罷了。


    寶寶一下車就再不肯讓人抱,掙著下了地,顛顛地向前跑。方若嫿怕她摔,更怕她跑丟、失足,隻得提了裙追,當母親的就是勞心勞力。


    後來寶寶被樹下的蟲子吸引,停下來,方若嫿才能夠靠著梅樹喘息。


    風過處,花瓣如雪片飛落。


    曾經的旖旎,便這般失了精神。


    看,各人眼中的世界都不同。那些士人在觀賞滿樹繁花,方若嫿在對著殘紅發小資情懷,而寶寶,她眼裏隻一條和她手指一樣胖乎乎圓滾滾的蟲子。


    那幾個人便在此時過來攪擾。


    身上衣裳穿得太尋常,固然不引人注目,然而一旦引人注目,又叫他們誤以為方若嫿他們果真是尋常人家,可以欺擾。


    方若嫿後悔沒有帶侍衛,他們本來要緊跟,是方若嫿覺得礙事,不許。現下隻有一個車夫過來擋駕。他也有身手,無奈若對手是尋常人還能應付,對手偏也是練家子。這一動上手,車夫單拳難抵眾,一時落在下風。


    車夫喊:“貴……快跑!”


    方若嫿抱起寶寶就跑。


    寶寶不明所以,立時嚇哭。


    方若嫿這身子本來就不擅長運動,何況又抱了個快有三十斤的寶寶?幸好車夫拚了命抵擋,兩個乳娘也衝上去幫忙,才隔出個空檔來讓方若嫿逃走。


    方若嫿一路跌跌撞撞地衝,一路喊“救命!”


    很快有人過來,兩個年輕人,問方若嫿怎麽迴事。方若嫿喘息,字不成句,隻管向後指。後麵已經有人追過來,他們倆立時明白。


    其中的一個變了臉色,咬牙:“又是這幾個混蛋!”


    另一個笑道:“三郎,歸你了!”


    前麵的那個挽了挽袖子便上去。


    方若嫿好不容易稍稍平定喘息,哄著寶寶,擔心地望定上前的那人,“他一個人,不要緊?”


    他的同伴胸有成竹地笑,“不要緊。”


    又轉過來看方若嫿,眼裏露出毫不掩飾的驚異,“這位娘子,何方人士?”


    他很年輕,一定不超過二十五歲,有張俊朗的麵孔,很濃的眉,向上斜挑入鬢發,像鷹的翅膀。


    方若嫿迴答:“家住合山港。”


    他似乎為方若嫿的話狐疑著什麽,但沒有追問,轉開了臉去。方若嫿的帷帽早在跑的時候掉了,他盡可以看方若嫿,不過他沒有,是個守禮好義的年輕人,方若嫿因此對他很有好感。


    他的同伴並沒有和那幾個人開打。那些混混似乎很畏懼他,隻是說了幾句話,便慌張離去。


    那人順手揀迴方若嫿的帷帽,遞過來。


    他更加年輕,有與同伴酷似的容貌,和一雙漆黑的瞳仁,如寶石般在初春的陽光下發亮。


    方若嫿認識晁俊風、晁奇水兄弟的過程。便是如此俗套的英雄救美。


    方若嫿初聽到他們的名字。吃驚地盯牢:“晁奇水。難道是設計通石橋的晁奇水。”


    “哈。”晁俊風怪笑。用肘輕輕搡他弟弟。“三郎。你出名了。”


    晁奇水驚異地笑。“一時遊戲之舉。娘子怎麽會知道。”


    方若嫿當然知道。小學生都知道。趙州橋上過一切的圖片、年曆、電話卡和郵票。可方若嫿不知道。曆史課本裏的“風越朝工匠晁奇水”會是這麽樣一個年輕人。


    “工匠”兩個字害到方若嫿。慣性思維。腦海裏一直是個膚色黝黑。滿手老繭滿臉皺紋的家夥。


    但是眼前。是這麽一個漂亮的年輕人。精致得恰到好處的五官。配合滿身蓬勃的生命力。因而不會顯得娘娘腔。。像春天枝頭新鮮的葉子。隻會讓人愉快。


    方若嫿吃驚到無以複加。張口結舌。超出應有的程度。


    “娘子家住何處。”晁奇水問。落落大方的神態。


    方若嫿一時不能迴過神。“哎。”


    “那幾個家夥在祥府城中蠻橫慣了。路上未必安全。不如讓晁某送娘子一程。”


    仆婦、車夫都聚攏過來。立在方若嫿身旁。臉上驚慌之色尤存。不住地打量方若嫿。也許想知道方若嫿是否受傷……是否惱怒。


    方若嫿微笑。“也好。正好請兩位郎君到舍下小坐。妾當好好相謝。”


    “謝就不必。隻是我家三郎……”晁俊風不說完。迴首望定兄弟。別有用意地笑。晁奇水坦然迴視。並不覺得尷尬。


    方若嫿沒有問未盡的話是什麽。不便問。也不想問。晁奇水的眼眸中。並無一般所見的那啥。


    他們騎馬相隨。跟方若嫿一道返迴住所。


    方若嫿引他們到小廳中坐。用新煎的茶和剛出籠屜的點心招待。方若嫿看得出晁俊風在不動聲色地打量周圍的方設。也許在揣測方若嫿的身份。小廳中的布置算不得奢華。


    花格上盡是小盆小盆的植物。方若嫿喜歡讓植物生長在泥土中。好過將花剪下來插在瓷瓶中。即使那些植物永不開花。


    晁奇水與方若嫿談天。他是從容溫文的人。學識廣博。與他的年紀頗不相符。半個時辰後。方若嫿已極想與他交個朋友。


    方若嫿本來就缺少像這樣能夠給方若嫿意見的朋友。


    但是這個時代。男人與女人的交往是不自由的。方若嫿也不想弄出什麽誤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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