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樂不行。”


    方若嫿震驚。


    他這麽說是什麽意思?阿樂是他次子的小名,也是他現在唯一的一個兒子。他說閔暕不行,是什麽意思?


    “阿樂性情驕縱,自以為是,他又沒有那樣的本事。也許過幾年能好些,但方若嫿看難。”


    他說得越來越明白。方若嫿覺得緊張。“人沒有生下來樣樣都會的,可以教他。”


    “晚了,是我沒想周全。他小時候是阿趙自己帶的,阿昭不在身邊,阿趙隻寵他一個,寵過了。我那時候想,天下他沒份了,富貴榮華地過一輩子也好,驕縱些就驕縱些吧。現在教也難了。”


    方若嫿心中苦澀。他和方若嫿說這些,因為他信任方若嫿,可是聽一個父親這麽冷靜的,簡直是冷酷地評判兒子,感覺怪異。方若嫿習慣的父子,會一起踢球,在飯桌上談笑風生,其樂融融。


    他又在歎息。


    然後緊緊地摟住方若嫿。


    “至少,方若嫿是有你的。”他說。


    方若嫿拉起他的手,挨個吻過他的手指。


    像過去的很多時候,語言是多餘的,方若嫿他們安靜地互相依偎著,坐了很久。風自九洲池上吹來,被宮殿的縱深淘進了夏日的燠熱,甚至讓人感覺隱隱的寒意。宮中的每個人都知道發生了不幸的事,誰也不希望不幸牽連到自己頭上,殿外行走的宮女宦官連一絲聲響也不敢發出。


    “若嫿,我現在很同情阿趙。”他忽然說。


    方若嫿看著他。


    他說話變得有一點艱難,“我和她終歸做了這麽多年的夫妻……你怨恨我嗎?”


    “不。”方若嫿說。方若嫿難過,但不怨恨。


    “是真的?”他問,似乎真的擔心。


    方若嫿奇怪他的態度,但沒有多想。“是真的。”方若嫿說。他們共同擁有的過去,方若嫿永遠也無法幹涉和改變。


    他繼續說:“我覺得,我應該安慰她……還有她的家人。”


    方若嫿明白,趙氏家族,通榆皇族,在南方依然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方若嫿擠出笑容,“應該的。”至少,為了安慰一位母親。


    閔博延擁抱方若嫿,在方若嫿耳邊輕輕地說:“多謝你,若嫿,多謝你體諒。”


    方若嫿始終不明白他的話,但是這種時候,方若嫿覺得不便過多追問。後來方若嫿對這次的謹慎追悔莫及。


    之後那段日子,閔博延一直住在儀鸞殿,但方若嫿勸說自己像這個時代的女人那樣想,應該的,那是應該的。但你方若嫿想不到他所謂的“安慰”是采用那樣一種辦法——趙皇後失掉了一個兒子,他又還她一個兒子。


    懷孕的不是趙皇後,她年紀已經太大了,懷孕的是她的堂妹,那個有著甜美圓臉和警覺目光的年輕女人。


    閔博延來時猶若無其事,問方若嫿下午做何消遣,又左右看寶寶在何處。


    起初方若嫿不想立刻發作,方若嫿想與他談,心平氣和地問他為什麽?方若嫿不想每次都鬧到歇斯底裏的程度,激烈的情感其實不適合方若嫿,他比方若嫿冷靜,所以方若嫿會吃虧。


    但方若嫿被他的平靜激怒。方若嫿忍不住,“你怎麽可以這樣——這樣——”


    “這樣什麽?”他居然詫異。


    “這樣——當作什麽事都沒有發生!”


    他更詫異,“發生了什麽?”


    方若嫿盯住他,幾乎無法相信,這就是方若嫿愛的男人。他根本就沒把這當作一迴事,他自己的諾言,他說過不會再有別的女人,也許當時他就當作一句敷衍,隻有方若嫿相信罷了。


    “——趙戚蓮。”


    他輕輕地“啊”了一聲,僅此而已。


    方若嫿猛地掀翻了案幾。桌上所有的杯碟都摔在榻上地上,茶汁淋淋漓漓地淌,狼藉一片。方若嫿發冷,身體顫抖。


    “你怎麽可以這樣!我相信你,一直相信你!我以為你會信守諾言,結果你什麽也不肯遵守!你對我說的每句話都是假的假的假的!我不會再相信你了!”方若嫿衝他大吼,跳腳,像瓊瑤劇女主角,連自己也不敢相信。


    “若嫿,你為什麽這樣?!”閔博延既驚且怒。


    他有什麽資格生氣?!方若嫿更加憤怒,手痙攣地四處摸,想找東西丟他,結果握住的卻是碎瓷片。手割破了,血立刻湧出來,方若嫿卻不覺得疼。


    閔博延過來捉住方若嫿的手臂,想拿出碎瓷片,方若嫿掙紮。


    他說:“我告訴過你了,你說你明白!我以為你真的明白!”


    方若嫿怔住,停下來想一下他的話,是,他是說了,至少,他以為他說了,但是方若嫿那時並不明白。


    他繼續說:“如果你想要兒子,可以!多少個都可以!隻要你願意生!若嫿,你知道我有多希望你能生下我的兒子,我們的兒子!我一定會好好地教養他,讓他成材,隻要他有出息,他一樣可以成為太子,繼承大風越的天下!我也一樣答應你!”


    這瞬間方若嫿清醒了,他不明白,他根本什麽都不明白。


    他認為方若嫿在爭寵,和所有這個時代的女人一樣,爭兒子,爭自己日後的地位。他不知道方若嫿真正想要的是什麽,那種男人與女人的單純感情,也許,在他看來微不足道。


    方若嫿還以為方若嫿他們是互相理解的,方若嫿還以為方若嫿在古人遇到了一個真正的愛人。


    方若嫿像崩潰似的尖叫,尖叫,推他出門。方若嫿那時的力氣很大,也可能閔博延怕傷到方若嫿,沒使出多少氣力來,總之方若嫿推走了他。


    方若嫿沒哭。方若嫿哭不出來。更關鍵的是,哭也沒用。要是哭能解決這一切問題,把眼淚全哭幹方若嫿也樂意。


    尋巧來陪方若嫿說話,她是健談的人,比方若嫿樂觀得多,當然也許因為她還沒在這個時代真正愛上什麽人。


    方若嫿問她方若嫿該怎麽辦?她說,總而言之一句話,你得知道自己是誰?


    我是誰?我是我還是方若嫿?方若嫿已經無數次問自己同樣的問題,方若嫿始終都不知道答案。


    方若嫿羨慕尋巧,她比方若嫿幹脆利落,還有以前的綠荷也是,她們都知道自己的選擇。而方若嫿,一直都那麽拖泥帶水,也許方若嫿真的應該下決心。


    翌日方若嫿想再找尋巧說話,和她聊心情總能輕快些,但方若嫿愕然發覺,她已不是“那個”尋巧了。


    現在又隻剩方若嫿一個人。方若嫿覺得孤單。不,方若嫿還有寶寶,寶寶用小胖手纏著方若嫿的脖子,親方若嫿,給方若嫿臉上塗口水。寶寶能讓方若嫿快樂,卻解決不了方若嫿的問題。


    方若嫿知道方若嫿的問題,其實方若嫿比誰都清楚。方若嫿太天真。一個像方若嫿這樣歲數的女人還妄談天真,就是矯情,就是背。


    也許是時候改變。


    方若嫿打扮好,讓人備好菜肴,滿案都是江南菜式,用一套精巧雅致的碟子盛放。蔬菜汁染了麵,做花,點綴在盤子中間。賞心悅目。


    宮女去請閔博延,他立刻就來。


    看見案幾,又看見案旁的方若嫿,什麽多餘的話也沒有說。


    他坐下來,方若嫿敬他酒,他一飲而盡。方若嫿他們和好。


    然後他長久地凝視方若嫿,眼神裏滿滿的愛意,還有歉疚。他畢竟還是感覺歉疚。方若嫿覺得心酸,為什麽忽然間就變成這樣子。


    “寶寶呢?”他問。


    他當然選這個話題,方若嫿他們倆都喜歡。寶寶就像個糖人兒,永遠是甜的。


    方若嫿喚乳娘,將寶寶抱來,她已滿周歲,漸漸懂得大家都寵她,十分有自己的主意。她爬在閔博延的膝頭,抱著他的胳膊,要他遞好吃的給自己。閔博延作勢將她最喜歡的幹果放進自己嘴裏,寶寶大急,聳起身子去掰他的嘴。


    閔博延大笑。方若嫿也笑了。


    這笑容並不是完全虛偽,但也不是完全真實。


    整頓飯方若嫿都討好他,說能讓他愉悅的話,像一個嬪妃侍奉君王那樣讓他明白,方若嫿對自己昨天的失態感到歉疚。即使方若嫿心裏並不真的那麽覺得,方若嫿隻消做這樣的姿態。


    方若嫿他們談得很開心,笑語融融。閔博延對方若嫿說他未來一年的種種打算,他已在籌劃元旦的慶典,野蠻的啟民可汗已經來到祥府,他想讓可汗見到一個夢幻般的強大帝國,這樣,可汗就會明白,對中原的侵犯是不可能成功的,也就會永遠臣服於中原。


    他對方若嫿描繪為慶典準備的種種節目,如何別致,如何絢爛,如何恢弘。方若嫿不失時機地應和,並不說多餘的話。


    他一直說到他自己覺得倦。


    “若嫿。”他叫了方若嫿一聲,停下來,靜默很久。


    他很少這樣欲言又止。但方若嫿不想追問,方若嫿替他斟酒。


    “你變了。”他說,“為什麽你不再跟我發脾氣?”


    方若嫿的心抽搐了一下,臉上笑,“至尊難道喜歡看我發脾氣?”


    他歎了口氣,“至少我知道你生氣了。你應該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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