盈風在她腳下跪倒,哭泣,“不會的,貴人,不會的……”


    方若嫿心裏很明白,於是方若嫿也說:“不會有事的。”是的,方若嫿知道結局。


    方代玉迴過頭看方若嫿,好似才發現方若嫿在這裏一般。她望著方若嫿,嘴角淺淺地勾動,“你不想問問發生了什麽事嗎?”


    方若嫿蹲下來看她,“不管發生什麽,你平安就好。”


    她用古怪的神情看方若嫿。


    方若嫿希望她別說,什麽都別說,就這樣埋藏所有的事。不久之前,方若嫿還抱定決定要見證一切,那時的勇氣不過在短短的片刻煙消雲散。


    “他欲圖非禮於我——太子。”她冷冷地說。


    方若嫿瞪著她,胸口的痛像浪潮一樣,一波接著一波,毫無間隙。


    她繼續說:“被至尊身邊的宮女撞破,我才得脫身。至尊麵前,我也不能替他隱瞞。”


    “那麽至尊——”


    “至尊今日精神稍好,可以開口說話。聽聞此事,至尊大怒,令倪嘉平、元岩擬召。內常侍諸人都在場。”方代玉僵冷的聲音便如一個新聞播音員播報與她毫無關係的新聞。


    “至尊說,如此豎子,何堪擔當皇嗣?令傳召庶人閔彬鬱即刻由榆樂趕來武陽宮。”


    方若嫿閉了閉眼睛,仿佛史書的劇本精準的演出。


    “現在呢?”方若嫿聽見自己問,仿佛自一個抽空的身體裏發出聲音,空洞而無力。


    “不知道。”方代玉木然地迴答,“倪嘉平、元岩奉旨出殿擬詔,其後東宮禁衛突然闖入,命在場所有宮人如數退出,我再三與他們理論,不準。如今隻餘至尊一個在裏頭。或者有別人……我不知道。”


    方若嫿知道,是譚鴻風在裏麵。


    手茫然地伸向兩旁,希望能夠找到一處憑依。天馬圍那麽多人影,那麽多張木然的臉,哪個可以依靠?方若嫿不知。方若嫿軟弱地在榻上癱坐,閉上眼睛,仿佛這樣就可以迴避到另外一個世間。掩耳盜鈴。


    外麵寂靜得可怕,唯有蟬鳴,似從極遙遠的地方聲聲飄來。天馬遭沒人動,沒人說話,恍若什麽也沒發生過。


    也或許,一切正在悄無聲息中進行。


    方若嫿知道結果,一定是倪嘉平和元岩敗了,他們會被捉。


    然後閔彬鬱……閔彬鬱……他怎麽樣?方若嫿不記得了。不過,他曾答應過方若嫿,會放過閔彬鬱和綠荷。


    方若嫿苦笑,到這種時候,難道還要相信他的一個隨口承諾?


    外麵有人聲,腳步紛遝。諸人都轉了臉去看著門。有期待,也有慘然。隻有方若嫿已麻木,原來心痛到極點,麻木很快就會到來,這樣倒也好。


    恍惚地聽人在說:“至尊……晏駕……”有人小聲地哭泣。


    方代玉說:“盈風,替我梳頭。”


    她的臉色已蒼白到透明,連嘴唇也失去血色。根根細如發絲的血脈,紅的青的,在肌膚下顯現。


    “貴人……”


    “來吧,我總要秋安秋安整整地去見至尊。”她強自鎮定,聲音總歸是顫抖的。


    方若嫿站起來,打開門。


    方代玉問:“你要去哪裏?”


    方若嫿迴頭虛弱地笑一笑。


    她冷冷地說:“如果你想去找太子,我勸你省省這個力氣。”


    方若嫿不答,徑直走出去。陽光照著庭院中的大方磚地,一塊一塊亮得晃眼。方若嫿向門口走,明明隻有那麽幾步路,卻恍惚走了很久。門口有禁衛守著,攔下方若嫿。


    “迴去!”


    方若嫿瞪著他,隻看見一雙黑瞳瞳森冷的眼眸。


    “你敢攔我?!”方若嫿說,“我是太子殿下身邊的十三娘!”


    那眼眸遲疑了片刻,“我們受嚴命,任何人不得出入這院子。你先等等,我去問。”


    方若嫿站在那裏,眼前隻有茫然的陽光,白晃晃,白晃晃的。心裏一點感覺也沒有,輕飄飄的,好似很舒服,又好似很難過,也分辨不清。


    禁衛很快就迴轉來,聲音高了八度:“不行!管你什麽五娘十三娘,一概不得出入!”


    方若嫿盯著他看片刻,徑直想往外走,卻被兩個禁衛一左一右地架住,往迴一推,跌倒在院子裏。


    磚地滾熱,透過薄如蟬翼的紗衣,焦灼肌膚。耳旁聽得無端的“轟隆隆”一聲悶雷,抬起頭,卻依舊是連雲也不曾飄過的碧空。


    入夜,有宦官送一隻錦盒給方代玉。


    “至尊賜方貴人的。”


    至尊、至尊,他已經是皇帝了。順到渠成、順理成章、天經地義。至尊,天下唯方若嫿獨尊。如今天下人要仰他的鼻息。


    方代玉沒有動,端坐在榻上,沒有表情,甚至不肯看一眼錦盒。


    方若嫿盯著錦盒看,別的宮女們也都盯著,屏住唿吸。


    她們一定以為那裏麵是毒藥,但方若嫿知道不是。不是。


    那裏麵是……是……


    方若嫿使勁閉一下眼睛,仿佛這樣可以將眼前的一切擦去,但方若嫿知道,睜開眼睛來,錦盒依舊會在眼前。


    宦官怪異的聲音催促,“方貴人,接旨啊!”


    錦盒已經遞到了方代玉鼻翼下方,她隻消托一下,就接到手。她步步地垂下視線,靜靜地望著,不知想些什麽。


    方若嫿笑笑,淡然地說:“接吧,他不會殺你的。”


    她挑起眉角看方若嫿一眼,隻用一隻手抄下了錦盒,另一隻手順勢打開。


    裏麵是一隻同心結。當然,一切如方若嫿所料。不,如方若嫿所知。


    宮女們歡唿雀躍,若方貴人獲罪,她們也不免受到牽連,不得翻身。如今算是好了,沒事了。


    方若嫿和方代玉,如這歡騰之海中靜默的兩座島嶼。方若嫿他們互相默默地對視。


    很久,她開口,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方若嫿知道她在說什麽,她在問:“你怎麽知道?”


    知道嗎?所謂心的麻木,原來是不存在的,所謂痛到極限,原來也是不存在的。


    心痛永無極限。


    方才的麻木,隻不過是一種假象,更劇烈的心痛重又綿綿而至。方若嫿就在這樣的心痛中,向著方代玉展開笑顏。


    我怎麽知道?方若嫿笑,我怎麽會不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這一切會發生。我逃了那麽久,躲了那麽久,最後還是一腳踩進去。


    方代玉,你是被迫,我是心甘情願。你我之間,究竟誰更不幸?


    方代玉看著方若嫿發呆,不知多久,她臉上似乎有淚滑落,方若嫿看不清,方若嫿的視線早已模糊。


    方若嫿傻到家。


    男人和女人,從來都是如此,得到了,便棄之如履,換另一個肝腸寸斷。從前方若嫿可以輕易叫他痛苦,因為那時他得不到方若嫿,如今是他得到了,換方若嫿痛苦。這是天經地義。


    方若嫿傻到家,所以站了庭院門口,等著他到來。


    方若嫿知道他今夜一定會來,既然之前的一切都如方若嫿所知,那麽接下來也該一樣。


    方若嫿不知道自己站在這裏,究竟為了什麽,方若嫿想不出有什麽話可說,也許方若嫿隻是想看看,他如何麵對方若嫿?方若嫿他們之間有那麽多誓言,他難道一日之間全部忘記?他要用什麽樣的神色麵對方若嫿?


    方若嫿知道這也夠傻,反正最傻的事方若嫿已經做了,還會有什麽?方若嫿無所謂地想。


    夜一點點地沉下來,濃鬱的黑,如墨汁般染過世間的一切,什麽都躲不過。屋裏亮著燈,卻沒有什麽人聲。一片寂寂。


    白天的燠熱未曾散盡,布鞋踏在溫熱的方磚上,悄無聲息。


    久遠久遠的記憶,如隔世般重新浮現。


    “……聞淚聲入林


    尋梨花白


    隻得一行


    青苔


    天在山之外


    雨落花台


    ……


    夢醒來


    是誰在窗台


    把結局打開


    那薄如蟬翼的未來


    經不起誰來拆……”


    邊歌邊舞,不自覺間,淚滿麵。那曾經活潑潑如花綻放的身體,如今仿佛注入了滄桑,舉動間皆是難抵的酸澀,如墜了鉛。十數年的痕跡,如何抹去?不可能。要用多少氣力,才能重新脫去這一場情的牽絆?如剝皮挫骨。可是那已深入骨髓的,又要怎樣才能割裂?


    時間於方若嫿早已不存在,也無任何的意義,如果方若嫿能有一雙紅舞鞋,一直舞至精疲力竭,唿出最後一口氣,那也好。


    方若嫿終究疲倦地停下來,靠了一棵樹,微微喘息。


    驀地,方若嫿感覺到他的視線,那般熟悉,甚至不消迴頭。


    那樣專注的、執著的,須臾不離,便如記憶中一模一樣。可是,又怎會一模一樣?


    方若嫿側過身,便看見他。


    月光澈亮,照得方磚地銀白如水。十三,快滿月了。人卻生生地缺了一大塊。


    方若嫿他們的視線交纏,如久遠之前的無數次,彼此都氣勢洶洶,來不得絲毫退讓,仿佛將一生一世的氣力都用上去,用目光織一張網,生生地將對方纏繞、收緊,一生一世都不放。


    靜謐。不知今夕何夕,不知身在何地。


    而後才有心痛的感覺慢慢地湧迴,一層層地堆積,幾乎無法承受。


    為什麽?!方若嫿痛苦,痛恨地盯著他。


    他也盯著方若嫿,同樣的痛苦,同樣的痛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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