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嫿心裏空蕩蕩的,就恍若七年之前離開建康,渾然不知自己的未來在何方。


    閔成弘病骨支離,連床也起不來,要侍女在背後撐著方能坐起。他看見方若嫿進來,便張開雙臂,手也是顫抖的。


    “若嫿!若嫿!……”


    方若嫿走過去,抱住他,將臉貼在他的肩頭。


    到此刻,也說不上誰是誰的依靠,方若嫿他們彼此支撐著。


    閔成弘雖然撿迴了一條性命,但是元氣大傷。方若嫿再三追問太醫,他幾時能夠好轉,他們全都含糊其辭,方若嫿心裏明白,隻得歎息著不再問起。


    閔星淵因這件醜聞暴怒不已,進而歸罪到閔成弘的縱奢。閔成弘醒來後不久,閔星淵頒下旨意,罷免了閔成弘的並州總管,以及其他一切的官職,閔成弘現在隻是一個皇子。


    閔成弘因為父親的震怒而惶恐不已,他本來就性情柔弱,這下病情更加重,他常常地從睡夢中驚叫著醒來,滿頭都是冷汗。


    “若嫿!若嫿……”


    方若嫿將手給他,他痙攣地抓住,一直到睡著也不肯放,掌心裏全都是汗。方若嫿用手巾替他擦汗,一遍又一遍。他消瘦得可怖,兩頰深深地凹陷,那個如工筆畫般的清雅男人已然遠去。


    然而,他畢竟還活著,是的,這才是最重要的。


    白天,方若嫿陪著他說話,坐在他的身邊,什麽都說,他微笑地聽著,仿佛任何事他都感興趣。方若嫿幾乎寸步不離,偶爾方若嫿離開一會兒,他都會變得焦慮不安,直到方若嫿迴來,才長籲一口氣。


    方若嫿現在真的像他的妻了。


    出獄之後方若嫿再沒有見過樺琳。閔星淵下旨,革掉了她的封號,她被送迴娘家,不久,被賜死。


    方若嫿其實很想再見她一麵,方若嫿忘不了冬梅林中的初遇,她是那樣爽直可愛。要有多恨,她才會那樣做?方若嫿知道,她是想將方若嫿和閔成弘一起殺死。


    所以,她在最後時刻最不想見到的人一定是方若嫿。


    方若嫿問閔成弘:“你要不要去送送她?”


    閔成弘目光平直地望著前方,良久,搖一搖頭。


    樺琳死後的次日,有人送來一隻錦盒,說是樺琳留給方若嫿的。打開來,裏麵是一束頭發。方若嫿想了很久,將她的頭發交給閔成弘。


    他似乎很意外,但是並沒有拒絕。他臉上的表情很意外,將頭發拿在手裏摩挲了許久許久,然後才叫人收起來。


    方若嫿想,其實他對樺琳未嚐沒有感情。


    冬去春來,閔成弘的情形一日日地差下去,他不能行走,出入都要人抬。


    一日他對方若嫿說:“若嫿,你還想開店嗎?”


    “嗯?”方若嫿詫異,不明白他為何突然這樣問,以前他從來沒有問過。


    “方若嫿記得你以前總喜歡開店,花店、飯館……你現在還想嗎?”


    方若嫿笑,“早已不想了。”


    “為什麽?”


    方若嫿說:“現在我有你。”也有真心,並不全是安慰他。


    他望著方若嫿,“我真是幸運。但是這些年……若嫿,真是難為你。”


    “難為我?難為我什麽?這些年我若沒有跟著你,還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他歎口氣,“話不是這樣說。若嫿,你該為自己以後打算。原本,我應該替你安排好,但我如今自顧不暇。等我死了之後,你……”


    “不不!”方若嫿震驚,“你在胡思亂想什麽?你怎麽會死?你還很年輕。”


    閔成弘苦笑,“若嫿,何須自欺欺人?你看我這模樣……我是行將就木的人了。”


    方若嫿心口一陣痛,抓牢他的手。那麽瘦,如同一段段的竹節,也缺乏溫度,確實眼前方若嫿唯一能夠牢牢抓住的東西。


    “成弘,你看你——”方若嫿努力地笑,“你怎麽舍得讓我這樣傷心難過?”


    閔成弘笑了,用另外一隻手撫摸方若嫿的臉。


    方若嫿又說:“看外頭,陽光多好,你該出去曬曬太陽,就不會有那麽多奇奇怪怪的念頭了。”


    方若嫿吩咐宦官用躺椅抬他到院子當中,春陽溫暖,透過頭頂的枝葉,點點地落在他的眼眸中,湖光般柔和。


    方若嫿坐在他身畔,與他雙手交握。


    靜默了許久,他忽然說:“若嫿,告訴我,這麽多年,你有沒有一點真心地喜歡過我?”


    “當然,你為什麽會這樣問?”


    他側過臉來,凝視著方若嫿,眼裏有種讓方若嫿陌生的洞悉,“若嫿,說實話。”


    方若嫿呆呆地看著他,“你怎麽了?”


    他舉起方若嫿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良久,輕輕歎息,“也許,你心裏恨著我——我強留了你這麽多年,可是我沒有法子。”


    方若嫿完全迷惑,可是又有一點明白,心在狂跳,似乎預感到什麽。


    “你在說什麽?不要說了,你該休息。”方若嫿試圖阻止他。


    但他搖頭,“若嫿,不要讓我將話帶到地下去。若嫿,我知道你心裏喜歡的是誰,你從江南迴來我身邊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你變了,你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不是的!”方若嫿驚跳起來,急切地想要分辨,“你聽我說,你一定是錯了——”


    “不,”他平和地望著方若嫿,“我不會錯的,我的心意都在你身上,我怎麽會看錯?那時我也很猶豫,我該讓你迴到江南去的……但是我舍不得你走,若嫿,我實在舍不得你。”


    “不是的。”方若嫿喃喃地說。陽光忽然變得刺眼,明晃晃的叫方若嫿什麽也看不清,心裏亂成一團,萬千的結全絞在一起。


    閔成弘的聲音忽遠忽近,“……我死之後,你還是去我二哥那裏吧,他比我能幹得多,一定會將你照顧得很好。”


    “不!”方若嫿的眼淚在不自覺間落下來,“我哪裏也不去,我會一直陪著你。我答應過你的,難道你不記得了?”


    “若嫿,你已陪我很久了。”他撫摸著方若嫿的頭發,“我隻希望,你不是那麽痛苦,你心裏能喜歡我一點點。”


    “不不不!”方若嫿說,“不止一點點,有很多,真的,很多。”


    “真的?”他微笑,然後合起眼睛,非常愜意的模樣,“那麽我就不枉此生了。”


    閔成弘在半個月後死去,臨去十分平靜,宛如睡著了一般。


    方若嫿呆呆地坐在榻上,看著他們給他更衣。方若嫿沒有眼淚,方若嫿的整個身體都被掏空了,哪裏流得出淚?


    方若嫿坐了很久,該是有很多人過來勸方若嫿吃點東西、歇息一會兒,但方若嫿看不見,也聽不見。


    直到有人要抬走他,方若嫿才驚跳起來,發狂似的叫喊:“不!不許動他!”方若嫿撲過去,像抓住他的手,就像過去的無數次那樣,抓住眼前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夫人!夫人!”很多人過來攔著方若嫿。


    在他們的眼裏,方若嫿隻是悲痛過度,他們不知道方若嫿失去了什麽。方若嫿用盡全身的氣力,也無法靠近他半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方若嫿遠去。


    方若嫿失掉他了,失掉他了,如指間的沙,索索地漏過,最終,什麽也沒有把握到。


    眼前一黑,方若嫿暈了過去。


    醒來時眼前一片亮白,眼睛酸疼得厲害,不得不重又閉起來。


    有一隻手撫上方若嫿的額頭,掌心的溫暖異樣熟悉。


    “走開。”方若嫿說,“你不該在這裏。”


    他不響,將方若嫿整個人抱起來,緊緊地摟在懷裏。


    方若嫿應該掙紮,應該拒絕,應該將他趕走。閔成弘還在看著,他什麽都清楚,什麽都知道。可是方若嫿卻用不出一點力氣。


    “若嫿,”他歎息,“為什麽你不哭?”


    方若嫿努力地隱忍著,但是不管用,眼淚已經滾滾地落下來。


    “為什麽現在這種時候你還會在這裏?!你走開,走開!”方若嫿忽然又有了氣力,在他懷裏又敲又捶。


    方若嫿怨恨他,更怨恨自己。方若嫿為什麽不好好地去愛一個那樣愛著方若嫿的人?閔成弘他什麽都知道,他竟隱忍了那麽多年。


    閔博延不響,任由方若嫿折騰。漸漸的,方若嫿累了,放棄了掙紮,隻是在他懷裏抽泣。


    他的胸口那樣堅實溫暖,方若嫿揪著他的衣角,就如同從前握著閔成弘的手,那是眼前方若嫿唯一能夠抓住的。方若嫿真是恨自己沒出息,可是方若嫿這般貪戀這種可以依靠的感覺。方若嫿告訴自己,就隻是現在,就隻是這麽一會兒。


    等方若嫿能夠支撐起來的時候,方若嫿便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你為什麽會在這裏?”方若嫿問他。


    “我聽說成弘病篤,從江南趕過來,我趕了四天四夜的路……隻是遲了兩個時辰,兩個時辰。”他的聲音低下去,低下去,幾不可聞。


    方若嫿看見他臉上不加掩飾的悲哀,仿佛是這時方若嫿才意識到,死去的人畢竟也是他最親密的手足。


    “成弘去之前,有沒有什麽話?”


    方若嫿搖頭。要怎麽說?總不能告訴他,閔成弘其實始終都洞悉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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