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閔成弘特意過來,他已聽說白天方若嫿的遭遇,婉言安慰。


    方若嫿在他懷裏流淚,又對他微笑,道:“不要緊。”


    他加倍地心疼方若嫿,替方若嫿揉著膝蓋。


    晚飯後,樺琳差人來請他過去。方若嫿扣住他的手,隻用一點力氣,低聲道:“成弘,不要走。”


    他遲疑地望住方若嫿,方若嫿也望住他,用一種萬分期待的目光。方若嫿不信他能夠抗拒。


    閔成弘果然留下來。


    方若嫿偎在他懷裏,心中更加悲涼。這樣的爭端何其無謂,可方若嫿卻越陷越深,如同一個漩渦,跌進去便沒有底。要怎樣,方若嫿才能逃離?


    八寶床製成,閔星淵的聖旨也到了。


    閔成弘跪在中廳大半個時辰,聆聽那份冗長的旨意,訓斥他種種縱奢的行為。


    從中廳退下,他到方若嫿這裏來。當然是方若嫿這裏。方若嫿帶著侍女替他更衣,發覺他的衣裳已經全被冷汗浸得濕透了。


    方若嫿握一握他的手,“這麽涼。”


    他不響,痙攣地握緊方若嫿的手。


    其後有幾個月的時間,閔成弘收斂了不少。後來方若嫿才聽說,因為此事,閔星淵查辦撤換了閔成弘身邊的百餘官員。


    或許因為無以寄情,閔成弘整日落落寡歡,方若嫿勸著他出門遊玩,方若嫿他們到郊外踏青,放風箏,迴來時他高興許多。


    “若嫿,幸好有你。”他說得十分由衷。


    方若嫿笑,“你整日都這樣說——”


    閔成弘也笑,“但我說不厭。”


    十分肉麻。


    方若嫿岔開話,“來看我新畫的畫。”


    閔成弘走過來端詳,“若嫿,你的畫越來越好了,這一幅該是仿鬱探微的筆法?”


    方若嫿推推他的肩,“你且說怎麽樣?”


    閔成弘歪著頭看方若嫿,不看畫,“你畫的畫,都是好的。”


    方若嫿從鼻子裏哼一聲,“殿下的意思,是我好,畫是不好的。”


    “不不,”閔成弘笑道,“畫也好,骨秀神清。”他揀起方若嫿的手腕來端詳,“看不出,下筆有這樣的力道。”


    “殿下看不出的還多著呢。”方若嫿笑著抽迴手,讓侍女端上準備好的果盤。


    並州出產一種甜瓜,瓜瓤如琥珀般晶瑩,甜如蜂蜜。打成醬,灌進準備好的點心裏,皆是用小模子做的各色花卉,裝進瓷罐裏,再用井水湃過,澆上乳酪,盛盤,點綴上花瓣香草,連方若嫿自己都饞了。


    閔成弘當然高興。


    “若嫿,幸好有你。”話又繞迴來。


    方若嫿他們現在真的很像一對夫妻,舉案秋安眉,相濡以沫。方若嫿他們在一起談詩論畫,觀花賞月。方若嫿知道他滿心裏隻有方若嫿,這正是方若嫿想要的,然而又不無悲哀。畢竟一切都出自刻意而為,如果可能,本來不該是這樣的。


    自那次八寶床的事之後,樺琳好一陣子沒再找方若嫿的麻煩,一切又迴到最初的樣子。方若嫿心裏珍惜這樣的安寧,卻又總覺得,事情還會更加糟糕。


    胭脂用完了,王府采買送了新的來。用了一迴,當天就發了滿臉的疹子。


    方若嫿扔掉那盒胭脂,又叫來辛蓮,讓她到街上替方若嫿買一盒新的來。


    靜宜很不甘:“就這麽算了?”


    方若嫿笑,不算了又能如何?方若嫿不過發些疹子,幾天就好。這麽小的一件事,就算挑起閔成弘的火氣來,也不過衝過去跟樺琳吵上一架,於方若嫿又有什麽好處?


    辛蓮說:“買盒胭脂倒是小事,隻怕這種事日後還有的麻煩。”


    這倒是不可不慮。


    晚間閔成弘迴來,見了方若嫿的臉當然要問,方若嫿隻推說是花粉過敏,他當即叫人將院中的薔薇全鏟了。其實方若嫿想,他心裏也未嚐沒有疑慮。


    “成弘。”方若嫿叫他的名字。最親密的時候,方若嫿叫他名字,還有,有求於他的時候,方若嫿也叫他的名字。


    方若嫿說:“方若嫿想搬出去。”


    閔成弘凝視著方若嫿,他的眼神讓方若嫿確信,他真的明白真相。良久,他迴答:“若嫿,我向你保證不會再有下次。”然後他站起來。


    方若嫿知道他要去做什麽,連忙拉住他。


    “你聽我說——”方若嫿語氣真誠,天曉得,方若嫿真的是真誠的,“我說的都是真心話。成弘,你坐下來,聽我說完。”


    閔成弘遲疑片刻,重新坐下來。


    但方若嫿又不知該怎麽開始了,想了一會,隻歎口氣,說兩個字:“何必?”


    “若嫿,”閔成弘眼神裏有痛苦,“你不信我,是不是?”


    “不是,我當然信你。”方若嫿溫柔地說,方若嫿當然隻能這樣說。“但是我又不是真的想去爭什麽,你知道的。既然如此,弄得現在這樣子,又是何必?我住在外麵,我們和以前一樣,不是也很好?”


    閔成弘靜靜地望著方若嫿,重複:“很好?”


    他的語氣有些怪異,但方若嫿無暇仔細分辨,方若嫿按了他的手,微笑道:“人貴適意。我覺得,那樣子會自在些。”


    “是。”他長長地籲口氣,似乎很悵然,“我知道,那樣子你會快樂。”


    方若嫿不懂他的語氣是怎麽迴事,他看起來似乎與往日不同。


    “好吧。”他用手輕輕觸碰方若嫿的下巴,微笑,“隻要你開心,就這樣辦吧。”


    不知為什麽,得到這個首肯,方若嫿心裏反倒有些惴惴不安。


    閔成弘走後,方若嫿讓靜宜她們替方若嫿收拾,方若嫿坐在榻上看著她們,其實在發呆,腦子裏空空如也。


    侍女傳報,樺琳來了。話音未落,人已經走進來。


    方若嫿站起來,琢磨著她是不是又要方若嫿大禮參拜,但方若嫿還沒決定,她已經揮揮手道:“免禮了。”這樣最好。


    “妹妹,”她直視方若嫿,“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


    方若嫿搖頭,“怎麽會?沒有。”


    她冷笑,“你不必騙方若嫿,實話實說好了。”


    方若嫿歎口氣,“真的沒有。”


    她打量方若嫿,良久,覺得方若嫿不像說謊的模樣,忽然遲疑起來。隻這一瞬間,方若嫿明白她不如她自己以為的那樣恨方若嫿。方若嫿的心裏忽又溫暖起來。


    方若嫿說:“姐姐,我真的不想爭什麽。”


    她的麵色又重新冷下來,“那麽你為何一再地來逼方若嫿?”


    方若嫿詫異,“我逼你?我何曾逼過你什麽?”


    她環視四天馬,冷笑,“那麽你此刻又在做什麽?”


    “我不想爭什麽。”方若嫿坦然道,“為明心跡,我寧願搬出王府。”


    “為明心跡?”她凝視方若嫿,許久,她的目光黯淡下來,“但那又如何?誰會領會你的心跡?哪個不說我不能容人?”


    方若嫿沒有想到。是的,她說得對,方若嫿搬出去,每個人都會說,方若嫿是被驕橫的大婦逼走。


    “那麽我該怎麽辦?”方若嫿喃喃。


    樺琳說:“請妹妹大人大量,給姐姐一個麵子,留在王府裏。”


    她語氣尖刻,但她的眼裏有水光閃動。


    方若嫿他們這場無謂的爭端,誰何曾占了誰的便宜?


    方若嫿暗暗歎氣,斂衽為禮,“姐姐言重,妹妹當不起,我留下來便是。”


    她盯了方若嫿一眼,昂然轉身。方若嫿跟在後麵送她。


    正值夏日,烈日炎炎,不知為何,方若嫿卻覺得發寒。方若嫿低聲道:“可還記得,那年大雪天,我叫了你第一聲姐姐?”


    她沒有迴答,但方若嫿知道她聽見了。她的腳步微微一頓,終究沒有迴頭,徑直而去。


    閔成弘隻忍了幾個月,又籌劃著要建一處水殿,雕欄玉砌,規製比那八寶床有過之而無不及。


    從靜宜口中,方若嫿得知閔成弘竟在外麵發放高利貸求財,民間怨言甚多,不由得驚駭。


    方若嫿幾次三番地勸他,他不聽,竟索性與方若嫿賭氣起來,一連好些日子都不到方若嫿這裏來。這倒是破天荒頭一遭,方若嫿暗笑,真似一個長不大的孩子。


    方若嫿且不理他,自得其樂。這男女間的事,若這一迴服低,往後次次都服低。


    果不然,閔成弘還是耐不住,來找方若嫿。


    “你難道不想我?”他埋怨。


    方若嫿也一樣埋怨,“妾又不知殿下的氣消了沒有,哪裏還敢去觸黴頭?不過悶在自己屋子裏發愁罷了。”


    他端詳方若嫿半晌,歎口氣道:“若嫿,我知道你才不愁,愁的隻有我。”


    方若嫿忍不住笑,“殿下這迴可說錯了,方若嫿愁著呢。”


    閔成弘捧了方若嫿的臉,道:“讓我找一找,你愁在哪裏?”


    “這裏、這裏——”方若嫿眼睛眉毛亂指,“到處都愁。”


    他終究禁不住笑出來。


    方若嫿又捧了果盤給他,親手撚瓜瓤喂在他嘴裏。他靠在榻上,很愜意,就著方若嫿的手一連吃了四五塊。


    “你該去看看那水殿,已經初有規模了。”


    又是那事。方若嫿暗歎一口氣,決定不掃他的興,“好,等哪天你有閑帶我去看。”


    “你一定喜歡。”他拉起方若嫿的手,將方若嫿手指間的瓜放進自己嘴裏,“漂亮極了,比起你們舊方的皇宮也不會差。”


    方若嫿心裏想,就算強上百倍,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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