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嫿他們站在影牆邊,她望著花叢,仿佛無意地問:“你覺得我有什麽特別?”


    方若嫿想了半天,還是搖搖頭,“我說不清。”


    她向前走了幾步,修長的手指從花間拂過,純白的花瓣如雪片般紛紛而落,自她豔紅的身側劃過。“我覺得你也很特別,”她斜睨著方若嫿,有些意味深長,“你剛才跳的‘舞’是足球嗎?”


    “哎?!”方若嫿驚愕。


    她分明滿意方若嫿的反應,笑了,極力壓低了聲音問:“你也是‘穿’過來的吧?”


    方若嫿的驚詫,就仿佛突然看見金光閃過,飛行器落在方若嫿麵前,上坐帥哥一名雙目放電:“親愛的,你已經來到了三十二世紀!”暈頭轉向中,方若嫿結結巴巴,“嗯”“啊”了半晌,硬是吐不出一個有實際意義的字匯來。


    房裏好像有些動靜,曹娘娘一把拉起方若嫿:“方妹妹,到我那裏去坐坐。”


    方若嫿的神誌還沒迴來,暈暈乎乎地任憑她帶著進了一處宮院,坐定,宮女奉奶茶,方若嫿稀裏糊塗地接過來就喝。茶還有點熱,舌尖冷不丁給燙了下,好不容易滾了滾咽下去,那聲憋了半天的驚唿才算出口。


    曹娘娘笑了個張牙舞爪,方若嫿瞪著她片刻,忍不住也笑了個張牙舞爪。


    然後,方若嫿他們幾乎在同時止住了笑,相對發出一聲幽幽歎息。


    隻有方若嫿他們彼此能體會到個中複雜的滋味。


    “你來了幾年?”她問。


    方若嫿算了算,“三年多了!你呢?”


    她歎口氣,“十年了。”


    “哇!”方若嫿立刻將她視為前輩。他鄉,不,他世遇故知,溫而酸的感覺襲上心頭,幾乎叫方若嫿落淚。


    “你哪年來的?”她又問。


    “這些不重要了。”她托著下巴,神情有些茫然和感慨,“我來時二十四歲,身體十五歲,算來我還賺了九年呢。”


    “你想迴去嗎?”方若嫿突然地問。


    她對方若嫿的問題一點也不覺得意外,隻是並不迴答,她放下手,把玩著腕間的條脫,油潤的玉色泛著如沉暮漣漪般的微光,白如羊脂。


    “一開始想,做夢都想。”她微笑,“你還沒到那個時候呢,再過一兩年你大概也會……不過我已經過去了。”


    方若嫿忍不住好奇,忙取經:“怎麽過去的?”


    她不語,目光又望著腕間的條脫,灑金玉皮雕出巧色的龍鳳呈祥,俗而美。方若嫿望定她溫柔的神情,忽然有所領悟。


    “為了……他呀?”方若嫿壓低聲音笑問。


    她斜睨方若嫿,“你到底幾歲了?”


    “快十四了。”看她露出不以為然的神情,方若嫿連忙補充,“但我賺得比你還多——整整十二年。”


    於是她故意露出曖昧的微笑,眼珠滴溜溜地在方若嫿身上亂轉,“那麽,指不定那天就輪到你了……”


    方若嫿立刻探過爪子去上下其手,方若嫿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更分享著同樣的秘密,自然而然親密如多年好友。


    她不耐癢,爆出一陣大笑,驚動了門外的宮女,往裏探望。


    “作甚麽?!”她立刻喝斥,“退出去,不叫你們不必進來!”


    說著,已經坐正了身子,將鬢角散亂的頭發也攏了上去。


    果然是東宮寵妃,方若嫿感歎地注視,當這個時代的人,她比方若嫿像得太多。


    不知有什麽吸引了她的注意,過得片刻,她轉過來,這才發覺了方若嫿的目光有異。她有雙很聰敏的眼睛,立刻明白方若嫿在想什麽。


    “適者生存。”她說。


    “適者生存。”方若嫿喃喃地重複這四個字,似乎有很多感慨和領悟,然而一時間又整理不清楚。


    “說起來容易,也花了好幾年才接受。”


    她屈起膝,很隨意地坐在榻上。天氣已經暖和了,豔紅的帛裙下露出她半截小腿,煞是惹眼,看得出她常這樣,在東宮裏她可以毫無顧忌。方若嫿也和她一樣彎起腿,真難得有這般自在。


    “為了他才接受嗎?”方若嫿故意咬重“他”字,本來方若嫿也沒有這樣八卦,但是來到這個時代,憋悶太久了,就算和方芬馥方代玉,也不能這樣敞開地說話。


    她居然有點窘迫的樣子,似乎拿不準要不要迴答這個問題,僵了會兒才說:“哎……也算吧。”


    方若嫿不滿意這個答案,也許好不容易有追問一個人的機會了,像從前那樣,遙遠的幾乎快要忘卻又根植在方若嫿血管深處的從前。所以,不想放過。


    “怎麽是也算呢?”方若嫿看她沒有惱怒的意思,或許她也終於有機會吐露,也有幾分歡喜,“花了好幾年,一開始沒有嘍?”


    “一開始……哎呀!”她笑,“那時候他才十七歲,我不是老牛吃嫩草嗎?”


    “那後來呢?”


    “後來……”她側過臉,笑得越來越溫馨,“那時我還不知道他的身份,隻是看他有禮,也沒什麽特別的感覺。我爹不喜歡他,以為他是尋常子弟,要我嫁給一個富商當續弦,四十多歲了。”


    四十多歲,在這個時代,不是中年,是老年。


    現在方若嫿明白了,當時她是迫於無奈,比起另外的選擇,或許這一個還不那樣差勁。就像方若嫿求助於達王閔成弘,就算方若嫿並不愛他,但那又怎樣?方若嫿隻有那個辦法。


    忍不住歎了口氣。


    她當然明白,探過胳膊來拍了拍方若嫿的手背,像個姐姐那樣。她問:“聽說成弘很喜歡你,你喜歡他嗎?”


    方若嫿想她已經知道方若嫿的答案了,但方若嫿還是搖了搖頭。


    “他是好人。”方若嫿真心地說,盡管事涉男女之情,“好人”二字往往蒼白無力。


    她似乎不關心方若嫿的話,隨便點點頭,又問:“那你今後怎麽打算呢?”


    “我想去江南,”說了半句,忽然起了玩心,方若嫿改口道:“現在遇見你,我又改主意了,也許我留下來更好?”


    她想了想,說:“如果你要留在榆樂,我一定能讓你吃喝不愁。”


    她停下來,但方若嫿知道她沒有說完,便等著。


    果然她又說道:“但你不能留在東宮。”


    方若嫿直視她,正色道:“你擔心……?”


    “我寧可先小人後君子,”她微笑地望著方若嫿,意有所指地說,“你可是蔡秀妮的女兒!”


    “果然,”方若嫿決定道破她的芥蒂,那也是方若嫿心底深處的疙瘩,“你還是很在意的。”


    “廢話!”她簡潔明了地迴答了兩個字,臉轉向窗外,一時沒再言語。午後的風步步地拂過,也許是方若嫿的錯覺,風中似有後宮女子隱隱的嘻笑聲。


    沉默了一會兒,方若嫿說:“剛才我開玩笑的,我還是想去江南。”


    “進達王府?”


    “不,”方若嫿理了理思緒,“我手裏還有些首飾,變賣之後夠我過尋常日子了。”


    “尋常日子?”她愕然地看著方若嫿,好像方若嫿的話很稀奇,“你想過尋常日子?你覺得你能做得到嗎?”


    方若嫿很泄氣,這是方若嫿第一次告訴一個人方若嫿真實的打算,結果便遭到了毫不遮掩的置疑。其實方若嫿也想過,方若嫿的身份,方若嫿的相貌,恐怕都很難讓方若嫿如意。


    “我想試試看。”方若嫿迴答,明顯底氣不足。


    她不知想到了什麽,忽然又微笑起來,說:“其實也好……”她沒有說完。


    門外的宮女忽然很小心地叫了一聲:“娘娘!”


    她端起臉來,冷淡地問:“什麽事?”


    門外換了個聲音問:“嫂子,你有客人嗎?”


    “阿五?”曹娘娘站起來,順手理了理衣裳,從容向門口走去,神情既無熱情也無特別的冷淡。


    方若嫿迴複淑女姿態,走在她身後,看見迎麵進來的年輕女子,著素衣和檀木的釵子,地道這宮中女子的裝扮。還有,她精致的眉目,比其它任何一個兄弟,都更酷似她的二哥。


    姑嫂顯然有私房話要說,方若嫿識趣地告退。


    曹娘娘隻向方若嫿頷首,並無其它任何的敷衍客套,內中卻有方若嫿他們倆才領會的意味。


    宜秋宮還是那樣安靜,午睡的宮女似乎還沒有醒來。花影在悄無聲息間移動了幾分,提醒方若嫿時間並非真的凝滯不前。


    宦官在房門前等候,告知太子傳喚。


    閔彬鬱仍在方若嫿初次見到他的地方,這一迴他在打馬球。他著黑色的衫子,滾著金邊,眾星捧月,當然非常矚目,因為他的身份。


    但他身邊有個人,比他看起來更奪目。那人揮動馬杆,勃勃的生氣從他年輕而健壯的身體裏散發出來。球從馬蹄縫隙中穿過,他仰臉大笑,一瞬間滿天的陽光仿佛都聚攏在他的臉上。


    那麽漂亮、飛揚。


    方若嫿心頭恍惚地掠過另外一個人影,起初方若嫿沒想起那是誰,後來分辨了一下,忙不迭地甩頭,見鬼,為什麽會想起那人來?


    “倪嘉平!”閔彬鬱用馬杆指著那年輕人大笑,“再來一局!”


    倪嘉平迴答了什麽方若嫿沒聽清楚,閔彬鬱已經撥馬來到方若嫿麵前。


    宮女鋪好了拜氈,但閔彬鬱根本沒等方若嫿下拜,甚至他連馬也沒下,便問方若嫿:“博延跟你是怎麽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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