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嫿扶著他的手也跳下車,忍不住捧起路邊花枝深深地嗅了嗅,這才笑道:“走吧。”


    方若嫿他們沿著小路向前,路麵甚是崎嶇不平,這點困難對方若嫿來說算不了什麽,可對於久居深宮的方若嫿來說,卻未免吃力。腳上的繡鞋也不適合走山路,沒走多遠腳底就開始疼了。


    方若嫿不由暗恨這軀殼不爭氣。起初還興致勃勃地不時掐一根枝條拿在手裏玩,後來便隻有力氣勉強跟著了。


    “小心。”他見方若嫿走得費力,伸出手來。


    這動作如此自然,以至於方若嫿想也沒想,便將手交給了他。及至雙手交握,他掌心的溫暖綿綿地傳過來,方若嫿方才覺得似乎不妥,但此刻甩開手更著痕跡,隻得裝作若無其事,心卻莫名其妙地突突跳得快了。


    方若嫿骨子裏是個現代人,尚且覺得這樣手拉著手有些曖昧,他是風越朝人,難道便不覺得異樣嗎?然而偷眼觀察,他平視前方,神情淡定,不落絲毫痕跡。


    他究竟是什麽人?為何這樣與眾不同?這問題徘徊方若嫿心頭已久,但此刻方若嫿卻又不想立時問出來,仿佛覺得,這帶著幾分神秘和虛幻的感覺很享受。隻是忍不住看他一眼,又看他一眼。


    他似有覺察,倏地轉過臉來,方若嫿忙不迭避開視線,轉念一想,躲個什麽?便又轉了迴去。


    他見方若嫿如此,眼裏浮上一絲笑意。方若嫿忽然覺得他的眼神似乎也變得異常溫和,沒有了以前總籠罩的嚴肅和冷淡。


    “快到了。”他向前指了指。


    垂落的花枝擋住了小徑深處,方若嫿他們一麵撥開枝條,一麵慢慢地往前走。方若嫿也不知小徑盡頭究竟有什麽,竟不覺升起一絲緊張和興奮。


    “到了。”他替方若嫿撥開麵前的最後一叢枝條。


    大片活潑潑的紅色,不由分說地撲了滿眼。


    “映山紅!”方若嫿又驚又喜地衝出小徑。


    整個山坡,如懸掛著一道如火如荼的壁毯,綿綿地漫過了整個山穀。藍天之下,一叢叢,一簇簇的杜鵑在陽光下迎風張揚,開得那樣肆無忌憚,無拘無束,恍若九天垂下的彩霞,溢滿了這方天地,映得如燃燒一般。


    那仿佛是一個遙遠的童年的夢境,扯斷了時光的牽絆,悠悠而迴。方若嫿記得那時方若嫿在山間瘋跑,采滿懷滿把的映山紅,留滿天滿地的快樂。長大之後生活在城市,見慣了盆栽的杜鵑,美則美,卻總覺得不再是那山野間鮮活的映山紅。


    方若嫿衝進花叢中,高低錯落密密匝匝的花朵擦著衣裙。方若嫿禁不住閉上眼睛,張開雙臂,任憑蜂蝶環繞,清風拂麵,隻覺得整個人都如這滿山的花朵一般充滿了生機。


    “何須名苑看春風,一路山花不負儂……”情難自禁,方若嫿喃喃地念出了刹那躍入腦海的詩句。


    “你說什麽?”


    方若嫿一驚,陡然清醒,糟糕,這迴連宋人的版權都侵犯了。方若嫿輕輕咳了一聲,見他略帶好奇的目光,似真的沒有聽清,這才稍稍安心,打著岔道:“太美了,你怎麽找到這個好地方的?”


    他說:“我有幾個朋友,專愛尋訪這樣的地方。”


    方若嫿由衷地說:“你的朋友可真會享受生活。”


    他臉上忽然泛起一縷悵然,沉默片刻,方說:“是啊。”


    方若嫿顧不得探究他的情緒,展目四顧,深深感歎:“要是能在這樣的地方建一個小屋子,又能吃喝不愁,那換個神仙給我做我也不要!”


    他含笑望著方若嫿,道:“這麽容易滿足?”


    方若嫿幽幽地歎了口氣,“這容易嗎?我可不覺得。”


    他漸漸隱去臉上的笑容,若有所思地望著方若嫿,久久不語。


    方若嫿重重地吐了口氣,決定先把煩惱丟開,快樂的心情才對得起眼前的美景。方若嫿提著裙角,一步一蹭地向著花叢深處走去,覺得自己便如一條迴歸大海的魚兒。


    他追上來,向前指了指道:“那裏有溪水,咱們過去坐坐。”


    果然走不多遠,便聽見潺潺水聲,越過花叢,一道數丈寬的溪流橫過山石,清亮的溪水在陽光下跳動著粼粼波光。數尺深的溪水,溪底的水草砂石纖毫畢現,方若嫿正走得有些口渴,瞧著便覺比農夫山泉還誘人,也顧不得什麽,蹲下身便掬起一捧喂入口中。


    泉水清涼,順著喉頭沁入肺腑,清爽的感覺仿佛滲入了每個毛孔,更有一絲甜意留在舌尖。


    方若嫿忍不住又喝了幾大口,這才意猶未盡地停下來,隨手用袖子擦幹了嘴角,找塊石頭坐了下來。


    想必他對方若嫿的舉止早就見怪不怪,也到溪水邊喝了兩口水,轉身坐在旁邊的一塊石頭上。


    方若嫿折了一條長長的花枝,拍打著水麵,溪水中遊動著一群群細小的魚兒,在花枝過處驚得四散,旋即又聚合。


    方若嫿說:“真可惜,天氣若再暖和一些,下水走走,可有多舒服!”


    他眼睛望著溪水,說:“榆樂附近也有不少景致,你要是想,等到了榆樂有的是機會。”


    方若嫿聽得“榆樂”兩個字,終究抑製不住,又將滿心的愁苦勾了上來。


    他見方若嫿不作聲,轉過臉來,若有所思地看著方若嫿,良久,忽然問:“你很擔心去了榆樂之後的境遇,是不是?”


    方若嫿實在不能否認,默默地點點頭。


    他又問:“你心裏可有什麽想法?”


    方若嫿搖搖頭,水中的花枝重重的拍打了幾下溪水,濺得水花四起。方若嫿能有什麽想法?如今方若嫿不過是條案板上的魚。


    他沉默了好一會兒,“我今早見到你,愁眉不展,便是在想這件事嗎?”


    方若嫿說:“那倒不是,是為了祥王的事。”


    “哦?”他很感興趣地看著方若嫿,“祥王?”


    方若嫿心想,話既然已經說出來了,不如告訴他,看他似乎身居高位,又像個有見解的人,也許能給方若嫿一些建議。


    便將事情原委簡單地對他說了一遍,末了愁道:“我雖然已經當麵迴絕了他,但不知他肯不肯就此罷休。”


    “你當麵迴絕了他?”他似乎十分詫異,重複了一遍方若嫿的話。


    方若嫿“哼”了一聲,道:“或許有人覺得嫁給祥王會是條好出路,可對我來說,實在未必。”不知為何,方若嫿覺得和他說話不必有什麽顧忌,想什麽便直說了出來。


    他沉默片刻,問:“為什麽?”


    方若嫿淡淡地說:“我的母妃被他所殺,我怎麽可能嫁給他?”


    他深深地看著方若嫿,半晌不語。


    方若嫿顧自發了會愁,依舊無可解脫,歎口氣,“嘩啦嘩啦”地用力撥著水。


    他忽然問:“隻是這一個原因嗎?


    方若嫿不語,心想這真正的原因是沒辦法說的,誰讓他就是博延帝呢?如果換成了鞏越彬,說不定方若嫿就動心了。可是閔博延……那不注定要做妲己?不,更糟。人家商紂王雖然也是暴君一個,但好歹在愛情上,還算是個癡情的男人,可閔博延呢?嫁給他,不但得白白擔上亡國妖女的名聲,還隻不過是妖女甲乙丙丁之一……冤不冤呐?!


    “反正,”方若嫿竟將心頭的那句結論脫口而出,“除了祥王一個,別人也許還能考慮。”


    “除了祥王,別人都可以考慮?”他眼波流轉,神情深邃,也不知究竟在想些什麽,頓了片刻,忽然露出一絲笑意,道:“那麽,嫁給我如何?”


    “啊?”方若嫿當場怔愣,不由自主地看向他的眼睛。他的雙眸卻如漩渦一般,立時攥住了方若嫿的視線,似叫方若嫿身不由己地沉淪。


    方若嫿一時腦中空白,一個念頭也沒有,更不知該說些什麽。


    他忽然又是一笑,道:“跟你說笑罷了!”便挪開了目光。


    方若嫿猛地鬆了口氣,這才發覺心嘭嘭跳得厲害。


    “好了,該迴去了。”他站起來,稍稍整理衣裳。迴頭見方若嫿兀自發愣,便笑道:“不必戀戀不舍,往後會有機會的。”


    他說話總是斬釘截鐵,不容人質疑,更不容人反駁。


    方若嫿隨他站起來。他又向方若嫿伸出手,方若嫿有心不理,然而他的眼神同樣不容拒絕。迴去的一路,也隻得由著他一直握著方若嫿的手。本來是溫暖的感覺,卻忽然變得發燙,直熱得方若嫿掌心裏捏滿了汗。


    來時平和的心情蕩然無存,腦子裏亂糟糟的各種念頭攪和在一起,分辨不清。遊玩本是為了散心,結果舊愁未解,似有添了一段新的心事。


    他不愛多話,方若嫿若不說話時,他便也不說話,似乎這樣雙手相攜,默默地走著,便已足夠。


    好不容易上了車,方若嫿逃似的忙不迭縮進車廂裏,讓車簾嚴實地擋住視線,然而,他的背影卻似始終凝刻在眼前,揮之不去。


    感謝上天,這一路要走一個多時辰,方若嫿費盡力氣將紛雜的心緒平定下來,這時才能夠細細分辨。


    直到此時,一個念頭才如水落石出般清晰地展現,方若嫿忽然明白,方若嫿這樣慌亂是因為他的那句話對方若嫿有著無比的誘惑力,便如溺水之人忽然見到一根浮木的時候,會變得異常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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