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道:“你說得對,她並無過錯。如果沒有亡國之難,就不會有她今日之劫,是南方男兒不能保家衛國,卻連累了婦孺受難。就譬如你那姐妹這般剛烈,方光霽卻能夠苟且偷生,哼!像他那樣的人,才不配活在世上。”


    方若嫿不由愕然,雖然春安國已亡,但方若嫿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如此直言不諱,細細迴味,真是暢快淋漓。以前方若嫿隻覺得眼前這人儀表不凡,真想不到他能說出這樣的話來,若不是總算方若嫿還記著方光霽名義上是方若嫿父親,方若嫿真要擊節大讚了。


    也許因為方若嫿一時呆愣,他看看方若嫿,似乎想起什麽,說:“你要救你那姐妹,可以請太醫來診治,設法為她續命。時日久了,求死之心容易磨滅,或許會有轉機。”


    一想起方代玉,方若嫿頓時心頭又一陣揪痛,想了會兒,方若嫿說:“可以試試。但隻怕她心意太堅,無可還轉。”


    他說:“若果然如此,你已盡力,人各有誌,也不必強求。”他言語間透著冷漠,但此事本來就與他無關,也難怪他淡然視之。


    方若嫿看看天色,隻餘最後一線霞光橫過天際。方若嫿站起來,“不早了,我該迴去可,多謝你相陪。”


    他也站起來,向方若嫿微微頷首,似是告別。方若嫿正要轉身,卻他忽然又說:“南方已亡,事情已經這樣,隻好寬懷對待。”


    方若嫿心中一動,抬頭向他望去,見他眼神之中,隔著層層淡定,關懷隱現。不自覺間,有暖流輕輕淌過心底。


    “我知道。”方若嫿微笑道,“亡國之難,自然叫人痛苦,但其實天下之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後世看待今日,也許反倒是件好事。”


    他不語,目光裏卻忽然露出異樣的神情,似驚異似讚賞也似探究似估量。


    方若嫿向他坦然一笑,斂衽為禮,隨即轉身離去。


    迴到房中,見方代玉還是那般光景,似連一根手指頭也未曾動過。方芬馥坐在她身邊,臉色淒哀,見方若嫿過來,隻是輕輕搖頭。


    方若嫿心中黯然,想著若明日還是如此,隻能照那人說的,先請太醫來續命了。


    方芬馥問方若嫿剛才去了何處?方若嫿想了想,隻說隨便走走。這個時代,雖然相比宋明還算開明,但是男女之間也是諸多禁忌。雖然在方若嫿看來,和一個男人,即便是陌生男人說一會兒話,實在算不了什麽事,但在別人眼裏隻怕離經叛道。


    此時想來才留意到,那人對方若嫿的舉止從來沒有過任何大驚小怪,這倒也難得。


    今日的這一番交談,方若嫿在心裏開始將他當作朋友,畢竟,困境之中的慰籍總是格外珍貴。可惜,方若嫿又忘了問明他的身份,不過方若嫿有預感,方若嫿他們還會再見麵的。


    夜半忽然又下起了雨,淅淅瀝瀝地打著房瓦,合著不知哪個角落的低聲抽泣,嗚嗚咽咽地纏繞耳畔。


    未曾睡好,次日早起便覺得頭暈腦漲。正捂著額頭發怔,身邊忽然有人低聲問:“你怎麽了?”


    這聲音雖弱,卻再耳熟不過,方若嫿一驚之下幾乎跳了起來,迴頭瞪眼望著方代玉,“你……你……”一連說了好幾個“你”字,竟就是不成句。


    方代玉目光閃了閃,似有些發窘地別開臉去,半晌才道:“難道你不高興麽?”


    “高興高興!”方若嫿一疊聲地說著,摟了她的脖子笑道:“好姑姑,你好好的罷,可別再嚇唬你膽小的侄女我了。”


    或許方若嫿的笑聲太響了,天馬圍好多人都在朝方若嫿他們張望,更有人悄聲議論。方代玉覺察異樣的目光,頓時紅了臉,將方若嫿推開恨聲道:“你還膽小?你看看你……”她瞪方若嫿一眼,終究沒說完。


    方若嫿料想她咽迴去的那半句,不外是“全無體統”之類的,這些話便是當初在方宮之中方若嫿耳朵裏也沒少吹進來過。方若嫿本就不是什麽淑女,何況如今已落到這般田地,端著那體統難道能當飯吃不成?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已多,若再自己跟自己較勁,豈非連那一二分的如意也褪了色。


    人逢喜事精神爽,方若嫿頓時頭也不暈了腦也不漲了,待早飯來時,要了滿滿的一碗粥來。這一路上的境遇自不能跟從前相比,但風越人倒不曾虧待方若嫿他們,這粥也是好好的白米粥。


    方代玉一見便皺眉道:“我怎麽喝得下這麽多?”


    方若嫿推開上前來接碗的侍女,親手捧了到她唇邊,笑道:“公主娘娘,好歹賞臉喝幾口。”


    方代玉瞅瞅方若嫿,終究禁不住笑了出來,伸手拍了拍方若嫿的臉頰,“怎麽這樣巧嘴了?”就著方若嫿的手喝了兩口。方若嫿依舊端著碗,不說話,隻是瞧著她。方代玉僵了會兒,拗不過,又喝了兩口,推開碗道:“真喝不下了!”


    方若嫿心知她斷食數日,也不能驟然吃得太多,須得循序漸進,便順勢遞了碗給侍女,嘴裏卻道:“好好的一碗粥糟蹋了。”


    方代玉也知方若嫿心意,瞪了方若嫿道:“滑得你!早起喝了油不成?”


    方若嫿鐵了心跟她饒舌,好岔開了她的心思,沒工夫再起那些不詳的念頭,便又笑道:“咦,這怎麽滑了?你沒聽過那句話,‘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方代玉麵露困惑之色,方若嫿心裏頓時“咯噔”一下,壞了,說得太順嘴,竟念出了一句慶詩!唉,誰叫這句詩從小念得太熟,有如俗語一般。那個誰啊,方若嫿在心裏默念已想不起名字的詩人,千萬莫怪我侵犯版權。


    “我沒聽過。”方代玉認真想了好一會方道,“你從哪裏看來的?”


    “我想想……”方若嫿搜腸刮肚地迴想著在方宮書房裏見過的那些生僻書名,“某某某?”


    方代玉搖頭,“不對,我不記得裏麵有這句話?”


    “那……某某集?”


    “也沒有。”


    “某某集?”


    “不對。”


    “某某集?”


    ……方若嫿的冷汗都快下來了,不會吧,這麽多方若嫿隻見過書名的集子,方代玉難道都看過了?


    好在說說笑笑,也將這鬱鬱的時光打發了去。


    車行粼粼,一路北上。方若嫿他們整日悶在牛車中,也不十分清楚究竟到了何處,歇息時問起風越軍兵士,才知還未到祥府,距離榆樂更有大半月的路程。


    算來離開建康已有半月,想不到這一路竟是如此漫長,除卻感歎這時代的交通不便,也從心底裏感覺疲憊。宮眷之中已有人不堪勞累,病倒了,也不敢十分聲張,依舊苦熬著上路。眼見著離江南越來越遠,淒惶的氣氛益發如濃霧彌漫,叫人望不穿前途。


    恰成對照的是,距離榆樂越近,風越軍兵士們個個歡躍,臉上禁不住的喜色。偶爾從他們身邊經過,總聽見他們在議論著領了這一迴的獎賞,便能迴家團聚,好好地過日子。


    也是,方若嫿記得在博延帝登位挖運河,大肆勞役之前,該是有一段太平年月。隻不知四海升平之中,可有方若嫿的小小容身之處?


    三月末,方若嫿他們終於抵達了祥府。


    也許是覺察方若嫿他們這些養尊處優的宮眷已是憔悴不堪,風越軍傳下祥王諭令,將方若嫿他們安置在祥府城一座廢棄的寺院中,歇息數日,等待船隻來接方若嫿他們,沿黃河西行,前往榆樂。


    舊方的朝臣們卻沒有此等待遇,依舊沿陸路而行,聽說,已有體弱的官眷經受不起,在路上死去。


    這樣的消息也不過令方若嫿他們彼此唏噓一番,亡國有如覆巢,如此境地,誰又顧得了誰呢?


    傍晚,有人抬來了熱水,讓方若嫿他們這些公主和居高位的嬪妃們洗個澡,這卻是久旱逢甘霖一般的難得享受。


    浴盆不過幾隻,隻得輪流地洗浴,從前方若嫿他們這些人誰又和誰共用過一個浴盆?眼下也顧不得了。一時又有人爭著該自己先洗,一時又有人指責裏麵的人洗得太久,吵吵鬧鬧,倒也是久已未有的熱鬧。


    好不容易輪到了方若嫿,剛要進時,忽然有人插隊,卻是比方若嫿小一歲的十公主方竹雨,硬生生擠在方若嫿前麵。


    方若嫿忙道:“是我在先。”


    方竹雨挑了眉,還未開口,已有人在旁邊冷笑道:“誰說你在先?明明是竹雨在先,好個不懂規矩的!”


    方若嫿一轉臉,見是方竹雨的生母李美人,心下明白了幾分,本來不想多做計較,退一步息事寧人罷了,誰知偏偏她又多加了一句:“果然是個沒娘教的!”


    她言語裏掃上了蔡秀妮,卻叫方若嫿忍無可忍,本欲退開的腳步一頓,迴頭怒視她道:“你說什麽?!”


    她被方若嫿的樣子嚇了一跳,不自覺地畏縮了一下,然而立時迴過神來,昂起臉來道:“我說什麽?我說你是個沒娘教的!哼!你以為你還是從前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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