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若嫿看著她們兩人,歎口氣說:“事已至此,也隻能先如此,日後的事……走一步瞧一步罷了。”


    方代玉點點頭,默然不語,低頭係好衣裳。方若嫿分明看見淚水沁出她的眼角,卻在側過身時,飛快地拭去。


    穿好衣裳,方若嫿他們打開房門,依次走出。


    院中火把輝煌,方若嫿清晰地聽見驚歎聲如風般掠起。即便是方若嫿,也從來沒有身處在如此多男人肆無忌憚的注視下。方若嫿能感覺到集中在方若嫿他們身上的那種毫不掩飾的豔羨和欲望。但方若嫿他們誰也不願流露出窘迫,即使一向羞怯的方芬馥,也仰起臉,從容步下台階。


    兵士們朝兩邊分開,讓出一條路,門口停著一輛牛車。


    方若嫿先攀上了車,然後將方芬馥拉了上來,方若嫿又朝方代玉伸出手,然而她沒有動,目光望向門的另一側。


    方若嫿看見這家的主人站在那裏,默然注視著方若嫿他們。


    “難道你不知道方若嫿他們的身份?你也是方若嫿大方子民,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那人抬眼看看她,冷冷地迴答:“現在這裏已經不是方了,你們是什麽身份與我何幹?從前我過得好不好你們難道過問過?如今你們怎麽樣也跟我沒關係。”


    方代玉眼裏閃過怒氣,她還要再說什麽,方若嫿苦笑著拉過她,“算了,走吧!”方光霽早就失卻民心,誰又會關心我們這幾個亡國公主呢?


    牛車轆轆前行,這車甚是簡陋,夜風從車廂縫隙裏吹起來,方若嫿他們隻得互相擠在一起。


    方代玉餘怒未消,憤憤道:“看來陛下說得也不錯,江東已無氣節!”


    方若嫿沉默了一會兒,還是忍不住低聲說:“我倒覺得,他說得也不錯。”


    方代玉猛地轉過臉來,瞪了方若嫿一眼,動了動嘴唇,終究忍耐住了沒說話。


    方若嫿闔上雙眼,突如其來的倦意瞬息侵遍四肢百骸,現在方若嫿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睡覺。


    牛車將方若嫿他們載入後宮,相隔八天的時間,換過了朝代,離去時方若嫿是金尊玉貴的公主,歸來時已成階下囚。


    奇怪的是,方若嫿平靜如水,絲毫沒覺得其間有多大差異。


    也許這是因為,方若嫿心底裏總下意識將自己與那個春安國公主區分開來,盡管,有時方若嫿也已忘記了區別。


    但對於方芬馥和方代玉兩人而言,隻怕已如物轉星移,恍若隔世。


    夜已深,方若嫿他們就在值夜宮女的房中胡亂睡了一宿。天明時,有人來領方若嫿他們去景陽殿重新安置。


    晨光初現,宮中寂靜異常。方若嫿仰起臉,稀薄的陽光穿過浮雲,落進方若嫿眼裏。這還是今年初次見到晴天。


    一夜風過,昨日的薄雪已被吹盡,了無痕跡。多日不曾有人打掃的長街上落葉零落,在方若嫿他們的腳底沙沙輕響。


    對麵過來一群人,皆身著甲胄,看裝束,該是風越軍的統領人物。方若嫿他們側身讓在一邊。


    走得近了,方若嫿看清當先的是個年輕人,至多不過二十歲,身材頎長,氣度儒雅,眉目精致,倒與方若嫿的那幾位哥哥可有一比。


    方若嫿心中一動,眼前這人如此年輕,莫非……


    那人似乎覺察什麽,朝方若嫿轉過臉來。冷不防與他的目光相遇,竟是那樣溫潤,如同一池湖水,漣漪步步。


    方若嫿怔愣,他也同樣微微吃了一驚,停下腳步。


    方若嫿他們安靜地對視,互相估量,過了會兒,他衝方若嫿微微地笑了笑。方若嫿又一驚,這才想起方若嫿眼下的境遇,容不得方若嫿這樣肆無忌憚,連忙垂下眼簾。


    “這便是昨夜尋到的幾位公主?”他語調和緩,北話自他口中聽來,悅耳不少。


    管事的上前迴答:“迴殿下的話,正是前方的樂昌公主、十七長公主和十三公主。”


    殿下?果然,他正是閔博延,未來的博延帝。


    方若嫿常想,方若嫿的運氣可真不好,好不容易穿越了一迴,卻揀個這麽尷尬的時代,別人穿越見的都是叱吒風雲的人物,名垂青史,方若嫿倒好,穿迴來遇上頂有名的倒是這個臭名昭著的家夥。


    當然,如果能多待幾年,也許會見到裹尿片的那啥孔高超……不過話又說迴來了,所謂人不可貌相,這繡花枕頭倒還真是風度翩翩。


    實在按捺不住好奇,方若嫿又偷偷抬起眼。


    他的視線竟好像從來沒移開過,臉上的微笑也未曾散去。方若嫿他們的目光又一次交逢,他眼裏的笑意更濃。方若嫿正想避開,忽又改了主意,向他輕輕一頷首。


    他眼睛看著方若嫿,問管事:“十三公主便是蔡秀妮的女兒?”


    方若嫿搶在管事之前迴答:“是!”


    他若有所思地盯了方若嫿一眼,轉身離去。方若嫿朝著他的背影望了一會兒,轉迴視線,卻見方代玉正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方若嫿。


    方若嫿側過臉,湊在她耳邊輕聲道:“剛才那個就是晉王閔博延。”


    她沒有說話,狠狠瞪方若嫿一眼,別過臉去。


    方若嫿被她冰冷的目光唬了一跳,低頭細想了一會兒,才覺得,方若嫿是不是顯得太過輕鬆了些?看方芬馥和方代玉滿臉憔悴,顯見得都是一夜未睡。


    對於她們兩人而言,亡國之難,必定痛徹心肺。


    可是,方若嫿與她們不同。春安國之亡,方若嫿也不是不悲哀的,但這不是方若嫿的錯,也不是方若嫿能改變的。方若嫿的嚐試雖然失敗,可也不意味著末日來臨,眼下方若嫿的命運非方若嫿自己能夠掌控,方若嫿所能做的,唯有善待自己。


    昔日春安國宮眷,如今都擠在景陽殿中。管事指了一間房讓方若嫿他們三人同住。平心而論,這間屋子三人合住也是綽綽有餘,管事還指派了兩名宮女過來侍奉,但畢竟今非昔比。


    方芬馥神情淒然,四顧半晌,坐在榻上垂淚,方若嫿安慰了她一會兒,也不見效,隻得先由得她去。


    大門外有人看守,不準方若嫿他們出入,但院中可以走動。院子甚大,昔日的妃嬪帝女,三三兩兩地散步。有時湊在一處,又忌憚守衛,隻低聲交談幾句。軟玉溫香,在充溢神情言語的愁緒中,幾已折損殆盡。


    不知是誰,竟又輕輕地哼起《玉樹那啥花》。


    花開花落不長久,落紅滿地歸寂中。


    那曲調此刻聽來格外憂傷,方若嫿看見許多人偷偷地拭淚。


    方代玉在院中繞了一圈,又麵無表情地走向後殿。方若嫿見她一直走到井欄邊,臉上似悲似怒似絕望。


    方若嫿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走過去,隻得在她身後幾步站著。


    忽然她身子前傾,俯向井欄,方若嫿急忙撲過去拽住她。


    “別做傻事啊!”


    她迴身,“啪”地打掉方若嫿的手,緊緊盯著方若嫿,咬牙道:“我讓你從前說的話給騙了!想不到你竟然是這樣的人!……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方若嫿讓她罵得莫名其妙,“你在說什麽?”


    她冷笑,“你當著那麽多的人,自己做出來的事,你還要問我?”


    她說完又轉過身,方若嫿也急了,一把揪住她胳膊,“你把話說清楚!我做什麽了?”


    她倏地轉過身,“不知廉恥!非我要說穿麽?好,那我說!方才你與那個晉王眉來眼去,當別人都是瞎的?你打什麽主意,我很清楚,隻想不到,你竟然這麽迫不及待!”她越說越怒,臉也漲得通紅。


    方若嫿聽她原來是為了這,忍不住笑了出來。


    “你還笑?!”


    方若嫿清清喉嚨,“你真是誤會了,我起初不過是好奇,後來又想不能在他麵前墜了身份,所以直視他。”


    方代玉將信將疑地看著方若嫿,方若嫿坦然迴視。


    “如果你真的不信,我方若嫿可以對天發誓,就算這世上隻剩下他閔博延一個男人,我也絕對不會對他起任何心思!”


    看來有的時候,三流劇狗血台詞還是挺有效用,方代玉轉怒為喜,拉了方若嫿的手說:“真是我誤會你了,我原本就想著你不該是這樣的人。”


    方若嫿也握住她的手,方代玉爽直的性子,常常讓方若嫿忘記她深宮公主的身份,把她當作一個朋友。


    其實方若嫿對她說的也是實話,方若嫿又怎麽可能去和閔博延扯上關係?無論作為一個皇帝還是作為一個男人,他都是古往今來最差的選擇。


    方代玉問:“你在想什麽?”


    方若嫿忙岔開思緒,望定她說:“剛才,你為何會起那樣的傻心思?”


    方代玉緊緊抿著嘴唇,用力得令唇色發白,好一會兒,她一字一字地說:“我是堂堂大方的公主,不能受蠻族辱沒。”


    方若嫿明白她的意思,方若嫿他們這些亡國女子,此後必是命運多蹇。


    仰起臉,天空那麽清澈,碧藍得讓人直想沁浸其中,化作一朵浮雲,悠悠飄去。


    方若嫿說:“天下之大,未必沒有別的選擇,就如此輕生,值得麽?”


    她毫不猶豫地迴答:“難道你不懂?氣節重於生死!”


    “是。但……”方若嫿知道,方代玉性子執著,此刻不管跟她講什麽道理,她都未必聽得進去,於是方若嫿半開玩笑地說:“為什麽偏要選這口井?”


    方代玉愣了一下,點點頭,“你說得對!我不該選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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