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前夕,章老將軍前來見過一次聞吟雪。


    章家世代忠良,可惜子孫凋敝,如今也隻剩下聞吟雪一人。


    章懷晟征戰多年,又年事已高,雖然他是想早些把聞吟雪托付給一個知根知底的世家子,但也全然沒有想到自己才剛剛迴京,就聽聞了陛下已經賜婚的消息。


    還聽說他這外孫女,早就已經傾心楚世子的消息。


    他自然是見過威遠侯府的小侯爺的,楚珣少年成名,手握權柄,天子近臣,的確是極其出挑的。


    整個上京也少有人能出其左右。


    但是這一切的前提是,聞吟雪當真願意。


    是以他得知此事不久後,章懷晟就前來問過她的意思。


    當日,他看著許久未見的外孫女,想著自己早逝的幺女,心中幾番感慨問道:“簌簌。你和外翁說實話,你當真對那楚小侯爺心有愛慕嗎?”


    章懷晟因為自己多年在外征戰,對聞吟雪以及她早逝的母親都有些愧疚,緩聲道:“雖然聖旨已下,但是若是簌簌你若是當真不願,外翁就算是拚盡這滿身戰功,也要讓陛下收迴成命。”


    他輕輕摸了下聞吟雪的發頂,接著道:“此事畢竟關乎你一生,今上聖明,我若實在提起,他也不會強迫你非要嫁入威遠侯府。”


    可即便是他再這麽輕描淡寫,違抗聖意,即便今上並不會因此責罰,可是總歸會授人以權柄。


    聞吟雪自幼生母早逝,親緣淡薄,與父親還有繼母以及其他的兄妹都關係泛泛。


    隻有外翁時時刻刻都是為著她著想。


    聞吟雪對於成婚這件事並無多少感覺。


    嫁給誰其實都差不多。


    雖然嫁與楚珣的確並非她本意,但並不至於要用外翁拿命掙出來的戰功去違抗聖意。


    聞吟雪和他解釋道:“外翁。我並沒有不滿意這門婚事。”


    怕章老將軍不信,她很快又接著艱難咬字道:“其實和楚珣成婚,我也,挺,願意,的。”


    ……


    半月之期倏而已過。


    聞府上下都在為這件事忙碌,威遠侯府的役人也與府上幾番交涉,在推敲婚禮當日的細節。


    長公主怕出紕漏,還撥了不少女使前來布置打點,那些女使每每看見聞吟雪,眼神之中都是慈愛。


    可能是楚珣一向斷情絕愛,她們終於見到這位讓楚珣癡心難忘的貴女,覺得很是欣慰。


    能讓那位向來行事妄為的世子自卑到不敢將自己的愛慕說出口。


    果然是美色過甚。


    新婚前一夜,聞府上下就掛上了紅色燈籠,府中到處都是燈火葳蕤,上上下下打點的役人女使忙活了整夜,到處都有在籌備事宜的人,細碎的聲音接連不絕,消弭在沉沉的春夜之中。


    已近初夏,偶爾還能聽見蟬鳴之聲。


    聞吟雪窗前的梨樹與海棠樹都已經花謝,抽出新枝,此時枝繁葉茂,綠葉蔥蘢,月光落下,樹葉影影綽綽落入榻前。


    絲質的被衾滑落,聞吟雪抱著玉枕,還是覺得有些難以入眠。


    今夜以後,她就要嫁入威遠侯府。


    雖然這段時日,她早就已經知曉這件事,但是隨著時間迫近,還是覺得有些不太真實。


    即便是她再怎麽不願意。


    好像也要和楚珣日夜相對,同床共枕。


    甚至還有些相熟的貴女,還偷偷給她塞了避火圖。


    聞吟雪隻翻了一下,就瞬間塞進衣箱中了。


    片刻後又覺得還是藏得不夠深,又翻開衣服將那冊子放在了最底下。


    這才放心。


    此時她實在難以入眠,聞吟雪想了想,赤足下榻。


    她走到衣箱之前,抬手翻找到了那本冊子。


    聞吟雪眼睫細微地顫動兩下,指腹壓著書頁,還是翻開了。


    隨手翻到一頁,上麵的畫麵實在是不堪入目。


    聞吟雪在這個時候,想到沈宜葶之前給的自己的建議。


    “簌簌。就是,好像很多人都很在意……”


    沈宜葶當時也有點難以啟齒,聲音很小:“嗯,其實我也不是特別清楚。但總之,你就在周公之禮以後說他不過爾爾,我覺得,應該就足以摧其心誌,傷其自尊了。”


    聞吟雪雖然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


    但是。


    這完全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聞吟雪現在看著自己手中冊子上的畫麵,完全沒有想過自己要和楚珣做這種事。


    她沉思片刻,再次確認這絕無可能。


    那。


    在這之前?


    也隻能這麽辦了。


    聞吟雪打定主意,終於想好到底怎麽報複迴來,她此時才終於感覺到有點兒困意,掩唇攏了下散落的發,迴到榻上。


    隔日五更天的時候,春桃就在外輕輕叩響了聞吟雪的房門。


    天色熹微,將明未明。


    廂房之內,數位喜婆和女使都圍坐在梳妝鏡前,原本寬敞的廂房霎時間就顯得有些逼仄了。


    有些喜婆和女使也是第一次見到這位傳聞中的聞大小姐,最開始見到的時候,雖然聞吟雪滿臉素淨,甚至臉上還帶著困倦,那些人也被驚得說不出話來。


    實在少見這般姿容出挑的美人。


    聞吟雪昨日睡得囫圇,還在想著自己到時候怎麽報仇,讓楚珣啞口無言。


    她一向有仇必報,楚珣與她積怨已久,此番也算是大仇得報。


    想到這件事,原本還有的倦意消散了些。


    聞吟雪坐在銅鏡之前,眼神逐漸清明,身邊已經有喜娘在連聲祝賀她與楚世子天作之合,白頭偕老了。


    聞吟雪在心中婉拒她們的好意,麵上卻隻笑笑,沒有說話。


    那些女使隻當她是靦腆,心中又多了幾分好感。


    原來是這麽溫柔恬靜的姑娘,估計也就是隻有這樣,才能受得了楚世子那個狗脾氣。


    她們這麽想著,下手更為輕柔幾分。


    嫁衣被打開放在一旁,今日女使帶過來的,還有一枚極為莊重的鳳冠。


    而最頂端的,居然是一枚鮫珠。


    鮫珠難得,除卻宮中與極其顯赫的世家,幾乎很少有人能得以一見。


    而這枚鮫珠,居然就被鑲嵌在鳳冠頂部,色澤瑩瑩流轉,燭火燈下猶如皎潔的月色。


    聞吟雪原本並沒有在意這些細枝末節,但是裝有鳳冠的木匣打開的一瞬間,鮫珠映照出來的光幾乎映亮了整麵牆壁,身邊是接連不斷的吸氣咂舌聲,就連聞吟雪也不可避免地看過去。


    她倒是不怎麽在意身外之物,可是她一向喜歡最好的,此時看到這枚鮫珠,也沒忍住失神片刻。


    女使與有榮焉道:“太後仙去前,特意留下這枚鮫珠,給世子未來的新婚妻子。此前一直留在冰窖之中,讓這枚珠子色澤如新,一直到前些時日,才重見天日。”


    這頂鳳冠,整個上京也極難得以一見。


    今日上妝步驟繁多,挽發的時候聞吟雪沒忍住支著手睡了一會,再次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有妝娘給自己描眉了。


    螺子黛細細落在她的眉間,聞吟雪有些不好意思,抬起唇畔對麵前的妝娘輕輕笑了一下。


    那妝娘顯然是愣怔片刻,隨即,紅了耳尖。


    聞吟雪生得本就過甚,此時再稍稍妝點,更是不可言說的穠麗。


    喜帕覆蓋其上的時候,聞吟雪的心下也突然感覺到有點緊張。


    她指尖蜷縮了一下,在屋中靜坐許久,聽到旁邊的幾位女使與自己小聲交談,不知道多久過去,才突然聽到外麵傳來喧嘩的聲響。


    聞吟雪被人攙扶著往外走去,她無法視物,隻能隱約看見自己麵前明暗交替,周圍的人來來又去。


    才終於聞到熟悉的遐草香氣。


    很淡。


    似有若無。


    聞吟雪感覺自己麵前有人站定,從她的角度看去,隻能看到他的黑靴。


    片刻之後,她感覺自己的手被人很輕地握起,很有距離地隻攏著她的指尖,帶著微涼的體溫。


    他的語氣聽不出來是什麽情緒,隻帶著一點兒散漫。


    “抓好。聞大小姐。”


    楚珣牽著聞吟雪,隻在必要的時候提醒她小心,隨後也隻是靜靜牽著她的手,帶著她往前走。


    聞府地處偏遠,從聞府過去威遠侯府,要穿越大半個上京。


    今日坊市上下都讓出道路,很早之前就有役人散過碎銀瓜果。


    也有不少人前來聞府,來見這位盛名在外的聞大小姐出嫁。


    可惜喜帕覆麵,除卻見到那精致繁複的嫁衣以外,其他的也無從得見。


    楚珣牽著聞吟雪直至轎前,護著她落座。


    “緊張?”


    聞吟雪今日從清晨就開始籌備婚禮事宜,驟然聽到楚珣說話,她麵前什麽都看不到,隻下意識攏了下指尖。


    “還好。”


    楚珣笑了聲。


    “行。”


    “我呢,和你說話是再次想提醒你一下。”


    聞吟雪不明所以,“什麽?”


    “日後你我朝夕相處,你別對我芳心暗許。”


    “……”


    聞吟雪無言片刻,想到她之後要做的事情,她難得好脾氣地道:“放心。絕無可能。”


    楚珣像是點了點頭,“那是最好。”


    出發在即,長公主撥過來的女使看到楚珣這個時候都要趁著空閑與聞吟雪說上幾句話,彼此麵麵相覷,早有計較。


    看來他果然對這位聞姑娘愛慕至極。


    鳳冠極重,聞吟雪掀開頭頂的喜帕,撐在車內的小幾之上。


    她的指尖好像染上了楚珣身上的那一點兒遐草香味。


    好煩。


    聞吟雪抬手揮了揮,也還是可以清楚地聞到這個味道。


    甚至就連她的手指上,都能感覺到他指腹微涼的觸感,揮之不去。


    遠處鑼鼓喧天,人聲喧嚷,猶如潮水。


    這場婚事陛下欽定,諭旨賜婚,是以空前盛大,儀仗漫長,浩浩湯湯,幾近占據整條街道。


    一炷香後,才終於抵達威遠侯府。


    楚珣牽著她穿過前院,穿過院前流水,直至正堂。


    周圍的人影綽綽,楚珣的手不輕不重地牽著她,遊刃有餘地提醒,除卻指尖這一點肌膚相觸以外,再無其他的接觸。


    聞吟雪卻有點不自在,下意識想要抽迴。


    楚珣察覺到她的意圖,稍用了點力氣,掌心也隨之覆蓋而上。


    他提醒道:“前麵有人在看。”


    “……”


    察覺到聞吟雪不再想抽迴手後,他才不緊不慢地重新抬手往下,輕輕握住她的指尖。


    今日婚事隆重,就連今上與皇後,太子太子妃,以及宮中的貴人全都聚集在此。


    婚禮禮製繁冗,三拜過後,他們成為名正言順的夫妻。


    一直到被送入洞房,聞吟雪還是覺得有些難以迴神。


    楚珣的院落距離正堂有些遠,是以走至他寢屋的時候,遠處的聲響已經有些細碎了。


    楚珣讓她在榻上坐著,漫不經心道:“我要出去一趟,應付下,你先坐會兒。”


    聞吟雪嗯了聲,表示自己知道了。


    除卻他們,還有一些相熟的小輩也跟著楚珣前來。


    隻是楚珣在前,他們也不敢鬧得太狠,都隻吵吵嚷嚷擠在門外,七嘴八舌說著什麽。


    有人嚷嚷道:“你怎麽迴事?之前賞花宴的時候不還……我說你這也太不厚道了!”


    “是啊阿珣,你之前可不是這麽說的,怎麽背地裏還瞞著我們,對人家聞姑娘情根深種呢?”


    楚珣懶得迴,笑了聲就算是迴了。


    很是敷衍。


    按照禮製,新郎這時候都是要前去宴中敬酒的,是以這些人的聲音逐漸遠去消弭,最後屋中寥寥無聲,隻剩下喜燭劈裏啪啦燃燒的聲響。


    今日正值初夏,空氣中已經浮動著淡淡的悶熱氣息。


    喜燭被風拂過,燭影也隨之晃動。


    聞吟雪在屋中不知道過了多久,才終於聽到有人從遠自近而來。


    隨之而來的,還有混雜著酒氣的遐草氣息。


    聞吟雪抬手掀開喜帕,絲帛摩挲之際,楚珣聽到聲響,也低眼看過來。


    屋中燈火晦暗,他們視線交錯。


    紅綃軟帳,花燭映影。


    聞吟雪眼睫濕濡,長睫漉漉沾濕,猶如點漆。


    盛妝之下,眼眉是不可方物的穠豔。


    而聞吟雪也是第一次看到楚珣穿顏色這麽張揚深重的顏色,他本就生得出挑至極,今日喜袍加身,加之渾身上下旁人難以企及的少年氣,更是讓人移不開眼的出眾。


    尤其眼下的那顆小痣,更顯得眼眉昳麗,橫生風流之態。


    怪不得上轎之前,他還特意提醒。


    說別讓自己對他芳心暗許。


    聞吟雪雖然自認絕無可能,但還是不可避免地愣怔片刻。


    對視之際,最終還是楚珣抵唇,移開視線。


    今日婚服莊重繁冗,天氣悶熱,楚珣思忖片刻,抬手攏住外衣的扣袢,脫了外衫。


    聞吟雪完全沒想到他居然就開始脫衣服了。


    這麽快就要開始了嗎?


    她還一點準備都沒有做好。


    但報仇事不宜遲,此時不報更待何時。


    聞吟雪下頷微抬,目光流轉如黑珀,不退不避地看向楚珣。


    她上下看了看,一字一句道:“看來楚小侯爺……”


    “也不過爾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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