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著幾日的春雨,接連不停。


    雨絲纏綿,淅淅瀝瀝,終於在午時放了會兒晴。


    京中酒樓賓客盈滿,瓦肆參差錯落,往來掮客站在門口招攬生意,時不時在鋪子中傳來幾聲吆喝。


    街道熱鬧非凡,地上的磚石被雨澆得鋥亮。


    最近京中太平,沒什麽棘手的案子,大理寺還算是清閑。


    楚珣抬步踏入酒樓,還在思忖什麽時候把那幾件寢衣送給聞吟雪。


    那日賞花宴後,他也沒再見過她了。


    聽說她已經差不多準備議親了,說不定下次看到她,就已經是在她的喜宴上了。


    ……也不知道哪家的郎君這麽倒黴。


    隻是若是聞吟雪要成親的話,那時候再給她實在是有點不合適。


    萬一被她夫君誤會了怎麽辦。


    也就是這幾天得送過去。


    還真是挺麻煩。


    縱然賓客往來不絕,肩上搭著巾帕的小二還是隔著老遠就看到了楚珣,殷勤上前道:“小侯爺今日還是包間嗎?”


    楚珣嗯了聲,用帕子淨了淨手。


    平時當值不怎麽忙的時候,他常來酒樓用膳,是以這邊的小二都識得他,恭恭敬敬地在前引路。


    今日酒樓客滿,包間都已經所剩無幾,隻有邊角的一間了。


    小二走到這邊,麵上略有遲疑,歉意道:“今日人多,小的早前也不知道小侯爺今日到此,就隻剩下這麽一間了。”


    這間別的倒也沒什麽,隻是稍微小些,不比其他的寬敞,窗牖洞開,旁邊人的談笑聲都能聽到。


    楚珣下午還要當值,倒也沒有在意,“沒事。”


    小二聞言自是千恩萬謝,下去收拾了。


    不多時便有人依次上了午膳。


    楚珣口味清淡,桌上的菜色簡直稱得上是清湯寡水。


    他沒什麽胃口,淺嚐了幾箸,倏地聽到隔間傳來的高談闊論中,夾雜著一個很熟悉的名字。


    楚珣並沒有想要窺探別人議論的興趣,隻是隔壁說話的嗓門極大,幾乎想讓人聽不見都難。


    “你是說那位近來相當有名的聞家大小姐?長得的確是不錯,當時賞花宴上我也見過一麵,聞家還想要與我家定親,實在是盛情難卻,我爹娘思慮了幾番,先是猶疑那位聞姑娘長得有些太招人了,還想著聞家門第也就一般,還是我說情,他們這才準備答應聞家。”


    “謔?此話當真?”


    “自是當真。你不信且去打聽,聞家是不是有意與我高家定親?況且那聞大小姐還曾見了我一麵,就隻是這一麵,她很是仰慕我。這樁婚事,多半是板上釘釘了。”


    “如花美眷在懷。高兄可實在是讓人欽羨。”


    “是啊是啊,早就聽說那位聞家大小姐出落得出挑至極,漂亮得和神女一樣。什麽時候高兄也帶來給我們瞧瞧?”


    “好說好說。”


    “等她日後過了門,這不都是我一句話的事情?”


    說話間都有些囫圇不清,好像是剛飲完酒,還在酒桌上,杯盞相碰之聲不絕。


    很快有人接著道:“隻是高兄……我可是記得你在外麵還有一位的,就是那個,那個你贖迴來的雲姑娘,不是前一陣還給你生了個孩子嗎,是個男孩吧。你若日後娶了正頭夫人,那這位雲姑娘可該怎麽辦?”


    “是啊是啊,你這未過門就已經有了個外室子,若是讓聞姑娘知道,可是有些不好交代吧?”


    “雲娘跟了我這麽久,自然要是抬進府裏,做我的妾。”


    “至於交代,她聞吟雪既然過了我高家的門,那就是我高家的人,什麽都得聽我的,自是要有容人之量!更何況按照我高家的門第,聞府本就是高攀了,不過是因她有個郡主身份,還有個還算有權的外翁,不然高家主母,哪裏輪得到她聞吟雪?”


    有人歎道:“齊人之福……實在是美矣。”


    那邊頓時嬉笑一團。


    楚珣眼瞼稍垂。


    他雖然確實覺得聞吟雪是個麻煩鬼,但也不至於就這麽聽她被人欺辱至此。


    更不至於,看她嫁個渣滓。


    他手指在桌上輕叩兩聲,隻見從窗外倏地攀進一個人,身穿勁裝垂首道:“世子。”


    楚珣淡聲問道:“懷竹。去查查和聞府議親的,有沒有一個高姓門第。”


    那人稍顯詫異,很快就恭聲道:“是。”


    大約盞茶功夫,懷竹去而複返,對楚珣道:“已經查清楚了。現在還與聞府有意結親的,分別是安國公府的程三公子,李尚書家的四公子,還有一位正是姓高,是德武伯家的大公子。”


    楚珣抬手,“去看看隔壁的人,姓高的那位在不在其中。”


    這種吩咐顯然是很匪夷所思。


    懷竹很快應是,查探以後返迴道:“迴稟世子,正是高公子。”


    楚珣輕描淡寫嗯了聲。


    他抬手抵住腰間短刃,指尖在上輕輕摩挲了下。


    他抽出短刃,在手中把玩了片刻,隨後抬步,走向隔壁的包間。


    今日酒樓往來繁多,楚珣靴尖踢開隔壁包間的門,木門撞到牆壁以後,還在輕輕地迴響。


    這間包間裏麵的大多都是紈絝子弟。


    聽到聲響後,本準備大發雷霆,待看清是誰以後,霎時間消弭無聲。


    他們這群人,平日裏最怕得罪的人就是楚珣,看到他後頭腦空白,連聲大氣都不敢喘。


    有人失聲驚唿道:“楚楚楚、楚世子?”


    楚珣突然造訪,多半是來者不善。


    但真是奇了怪了。


    他們在這裏喝酒,又是哪裏惹到了這位小閻王?


    尤其是楚珣此時臉上的似笑非笑,更是他媽的要了命了。


    冷白的刀刃在楚珣手邊翻轉,他笑著問道:“我聽諸位方才聊得興起,想問問,能否加我一個。”


    這話當然沒人敢接。


    房中幾位酒都被嚇醒了,彼此間麵麵相覷,不敢出聲。


    楚珣也沒在意,抬步走到一個人麵前站定,倏而問道:“你就是高公子?”


    那人被他問得冷汗涔涔,連聲應道:“是、是我。”


    “……敢問楚小侯爺,是有何指教?”


    他金玉其外,平時也隻能算是個酒囊飯袋。但還算是會看眼色,根本不記得自己在哪裏得罪過這位。


    他當然知道楚珣這樣的身份遠不是自己可以惹得起的,所以平時對上楚珣都非常小心翼翼,不敢多與之攀談,從未行差踏錯。


    那到底是哪裏惹得這位不快了?


    他想不明白。


    楚珣用刀刃輕拍了一下那人的臉側,笑著道:“你方才說了些什麽?不如,再說與我聽聽?”


    方才他喝了點酒,借著酒勁說了一大堆話。


    此時酒早已醒了大半,早就已經記不太清了。


    這人感覺到冰涼的刀刃碰在他的臉上,心急如焚道:“世子、世子。我當真不記得我說了什麽話冒犯到了你,我,我就算是給我十個膽子我也不敢啊,是不是世子誤會了什麽?”


    楚珣笑著反問,“哦?我誤會。”


    那人被嚇得更狠,連忙衝著身邊人喝問道:“我他媽剛剛到底都說了些什麽?”


    “好像,好像也沒說什麽。”有人怯怯迴道,“除了幾句吹噓以外,就是……就是關於那位聞姑娘了。”


    聞吟雪?


    怎麽可能是聞吟雪。


    那人怎麽想都覺得不可能,因為當日賞花宴的時候他也是在場的。


    他明明就記得楚珣對那位聞家大小姐一點興趣都沒有,還當著她的麵,說了句不過爾爾。


    現在怎麽會要為她出頭。


    可是他剛剛的確沒有說過什麽話,好像也就隻有關於她的。


    那人生怕楚珣動手,連忙含糊道:“我、我是說了些豬狗不如的話。”


    楚珣挑眉,似笑非笑地等他繼續。


    那人說完後一狠心,抬手扇上自己的臉,清脆的一聲響動。


    指印清晰地出現在臉上。


    楚珣麵前,他根本不敢收力,是下了死勁的。


    幾乎是手剛放下,臉霎時就高高腫起了。


    楚珣抬起靴子抵在小榻上,手撐在膝彎,懶散道:“繼續。”


    這麽重的一下,居然還要繼續?


    那人不敢反駁,蜷縮著身子,很快抬手又是一下。


    楚珣還是沒有要喊停的意思。


    難道是要一直打到他滿意?


    那人心中惴惴,思緒發散,但卻絲毫不敢停手,就這麽一直扇著自己耳光。


    清晰的皮肉相碰之聲接連不停。


    一直到臉側腫脹充血,幾乎完全失去知覺,隻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的時候,楚珣才慢悠悠道:“行了。”


    等到楚珣遠走,那人才敢癱軟在地。


    徹底昏死過去。


    ……


    乍暖還寒之際,春雨如絲,院中栽種的花樹紛紛飄落,鋪滿地麵。


    今日難得放了晴,聞吟雪靠在窗牖邊,從自己那摞牌中抽出一張,“十萬貫。”


    聞吟雪今日手氣不好不壞,打了一下午輸贏相差不多。


    這幾日得閑,她們昏天黑地打了許久,坐久了極容易腰酸背痛。


    一局結束,一位貴女捶了捶肩,惱道:“今日先到這裏,不打了。我迴去讓丫鬟好好給我捏捏腰再來,坐不住了。”


    才不過申時過半,往日沒有散局這麽早的,但既然是這種情況,也實在是不太好勉強。


    聞吟雪收了牌,送這幾位貴女離開。


    迴去的時候,聞吟雪穿行過廊廡之時,突然頓步。


    春桃不明所以,問道:“小姐,怎麽了嗎?”


    聞吟雪搖頭,“無事。你先迴去吧。”


    春桃沒有多問什麽,雖然疑惑,但還是很快就抬步離開。


    聞吟雪稍稍抬頭,看向正懶洋洋坐在矮牆之上的楚珣,“楚小侯爺。”


    她頓了下,“你我之間,好像還沒有相熟至此吧?”


    楚珣一隻手撐著下頷,“聞大小姐什麽時候發現我的?”


    “剛才。”


    這邊正處在假山之後,少有人至,算得上是隱蔽。


    楚珣低眼看了下,確認四周無人。


    從矮牆之上隨意跳下來,院中原本浮動的清淺花香,瞬間就染上了一點兒他身上獨有的遐草香味。


    楚珣遞給聞吟雪一個匣子。


    聞吟雪看向他,“這是什麽?”


    楚珣言簡意賅,“之前要賠你的……衣裳。”


    其實是寢衣,他點到即止,聞吟雪也很快意會。


    大明寺那日至今,也已經過去了有月餘。


    連聞吟雪自己都快忘了這件事,沒想到今日楚珣居然送了過來。


    看來他也不是完全沒有可取之處。


    聞吟雪接過匣子,“東西我收到了,你可以走了。”


    根本沒有和楚珣多說的意思。


    楚珣卻沒有當即離開。


    其實送衣物這種事情,本也不需要楚珣親自前來。


    他之所以前來,是因為另外一件事。


    今日他在酒樓聽到那位高公子的高談闊論,還言及他早有一個外室。


    顯然,那個人並非是良配。


    楚珣今日雖然動了手,但是高門貴女與世家子弟之間的姻親,顯然並非隻是一人可以決定的,若是聞府與高家已經到了議親納吉的地步了,就算是高家知道這些陰私,多半也會替那位高公子隱瞞。


    聞家才來上京不久,章將軍又常年出征在外,的確未必能了解得這麽清楚。


    楚珣很少多管閑事,但畢竟事關終身,他至少也應該前來提醒一下聞吟雪。


    隻是這種事情,他實在是有些不知道怎麽開口。


    楚珣抵唇低咳一聲,“聽聞,你最近在準備議親?”


    他為什麽要打聽這個。


    這和他一點關係都沒有吧。


    聞吟雪抬眼,“……怎麽?”


    楚珣直接問道:“德武伯的大公子,來聞府提過親?”


    聞吟雪想了一會兒才想起來楚珣說的這個人是誰。


    的確是有這麽迴事。


    當日賞花宴中,她看到這個人步伐虛浮,眼下還有浮腫,雖談不上是醜,但也一看就知道不是什麽好東西。


    當即就被剔除出去了。


    但是這種事情,楚珣怎麽會知道。


    難道他一直在關注著自己?


    聞吟雪心中思忖,隨後才點了點頭,“是來提過親。”


    楚珣接著問道:“那你覺得,他怎麽樣?”


    聞吟雪很快迴道:“不怎麽樣。”


    還算是有點腦子。


    楚珣剛準備開口,就聽到聞吟雪輕飄飄地又接了一句:“但比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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