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彥安愣怔幾瞬,忙不迭地點頭應道:“是、是這樣的。”


    他不敢看向聞吟雪,隻連著解釋道:“芸娘平時很少出家門,又是初來上京,我這個做兄長的覺得實在是不放心,就想著過來看看她,誰成想正巧就是碰上官吏前來緝拿要犯,昨夜天太黑了,我慌亂中想離開,又被攔住,一時不察,從山上滾了下去。這才渾身都是傷。”


    他口中的芸娘是他的親妹妹,先前一起過來投奔聞府的。


    昨日闔府女眷前來大明寺上香還願,她也在其中。


    周彥安這番說辭雖然算不上是特別天衣無縫,但好歹也能說得過去。


    聞老夫人聽他這麽說,已然信了七八分。


    她剛剛說要為周彥安討個公道,不過是有些好麵子,此時聽他講了原委,心知聞家這樣的門第,怎麽也不可能要為一個遠房親戚去大理寺討個公道去。


    且不說大理寺卿位列九卿,手握實權,就說那位大理寺少卿,乃是出身上京城中鼎鼎有名的煊赫世家,自小就金尊玉貴養在皇城中的,這兩位,無論是誰都是聞家開罪不起的。


    聞老夫人以手支額,儼然一副懨懨的樣子,放到周彥安身上的手也收了迴來。


    旁邊的婆子跟了她數十年,立即心領神會道:“表少爺既然說了是誤會,那大家就散了吧。等迴頭迴了府,再請個大夫為表少爺好好瞧瞧。”


    這話一出,不管場中人到底是個什麽想法,總歸是這麽定下來了。


    聞吟雪聽著有點兒沒趣,看了眼周彥安,手指抵住刀柄,收了迴去。


    她走的時候在周彥安身邊停了片刻。


    周彥安脖子還有點兒抬不起來,視線中隻能看到聞吟雪垂下的裙裾,逶迤散開,恰如瑤池菡萏。


    她低眼看向周彥安,唇邊帶笑,語氣輕描淡寫道:


    “讓表兄受驚了。”


    ·


    清早出了這麽一件事,聞老夫人也沒有什麽心思禮佛,前去找主持說清緣由,又捐了些香火錢,隨即就通知各房中的人收拾收拾,下午就準備迴府。


    聞吟雪此行帶來大明寺的東西攏共也不多,沒耗費什麽功夫收拾。


    時近晌午,從驪山到上京也有小半日的路程,是以各人也都是匆匆收拾了一番就上了歸程的馬車。


    車輿中點了香,又置了火盆,全然消融車廂外的寒意。


    柔軟的引枕放在榻上,聞吟雪昨日睡得晚,今早又是被吵醒的,前前後後加起來也隻睡了三個時辰不到,是以剛在小榻上躺下就覺得有點兒困意,準備靠在軟枕上歇息一會兒。


    沉香味似有若無,很容易加重人的倦意。


    聞吟雪一手撐著下頷,不知不覺中睡過去。


    結果做了一個噩夢。


    夢中春日融融,她坐在涼亭中納涼,突然聽到外麵傳來喧嘩。


    聞吟雪提著裙裾往那處走過去,恰好看到楚珣身著錦白襴袍笑著站在自己的父親麵前,含笑道:“在下心悅簌簌已久,特來求娶。”


    他舉止有禮,翩翩如玉。


    聞大人對這位聲名滿上京的楚世子自然也不敢怠慢,與他相談甚歡。


    聞吟雪走過去的時候,聞大人滿意地對楚珣道:“楚世子年少有為,驚才絕豔,小女能得世子青眼,自當是良緣一樁。”


    誰和誰?


    她和楚珣?


    聞吟雪很想開口拒絕,但是怎麽都開不了口,隻能眼睜睜看著聞大人顯然是非常滿意,這樁婚事就這麽定下了。


    好歹先看看八字啊。


    甚至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更可怕的是,楚珣臨走的時候,低眼看她,叫了一聲。


    “簌簌。”


    ……再這麽叫她要報官了。


    聞吟雪嚐試出聲,卻怎麽都發不出一個音節來。


    楚珣笑笑,尾音微顫:“怎麽不說話,害羞了?”


    夢境終止在楚珣湊近的這個畫麵裏。


    也幸好在這裏停住了。


    再進行下去,她得去請個道士驅邪了。


    好煩。


    這人怎麽陰魂不散啊。


    聞吟雪突然從榻上坐起來,把正在撥弄著炭火的春杏嚇了一跳。


    春杏放下火鉗,“小姐,怎麽了?”


    “沒什麽。”聞吟雪神色懨懨,揉了一下酸脹的脖頸,“現在幾時了?”


    “申時三刻。方才在山上下了陣小雨,耽擱了些時候,估計還有一個時辰才能到府上。”


    春杏問道:“時候還早,小姐不若多睡一會兒?”


    “不睡了。”聞吟雪道,“再睡要折壽了。”


    春杏哦了一聲。


    車廂內隻剩下了火盆劈裏啪啦的燃燒聲。


    因著聞老夫人年事已高,聞家這一趟的腳程走得並不算是快。


    原本大約能在天色暗下來的時候趕迴府中,因著前麵耽擱了一陣,現在天色已經全然暗下來了,卻還是在驪山境內。


    領路的役人走錯了道,沒走官道,走了條小路。


    雖然近是近了些,但是往來的人也少了很多。


    周圍環境漆黑,總歸讓人覺得心裏有些不踏實。


    前麵的役人擔心天黑趕路不太安全,連忙催轎夫稍微加快點,至少也要趕緊出了這驪山。


    這麽多手無縛雞之力的女眷,總得小心為上。


    畢竟前段時間,這邊還常有流匪出沒。


    這一路風平浪靜,春杏本想找點話說,卻沒想到剛準備開口的時候,馬車突然顛簸了一下。


    整個車廂都狠狠往旁邊傾了過去。


    春杏麵前的火盆也險些傾倒,她穩住盆沿,剛準備問問車夫怎麽迴事的時候,就聽到外麵傳來幾聲模糊不清的叫囂。


    好像是出了什麽變故。


    車廂徹底地停下來了。


    這些役人還有車夫都是聞家的家生子,一般都出不了什麽差錯,就算是想要停下來,至少也會提前問詢。


    春杏心下微頓,看向聞吟雪,小聲道:“小姐……”


    聞吟雪從褥子底下拿出之前把玩的那把刀,“噤聲。”


    她手指抬起窗幃一角,不動聲色地往外看去。


    天色暗淡,車隊最前麵人影憧憧,看不真切。


    隻是依稀能看到幾個手拿紋龍刀的壯漢,赤膊上身,隻用獸皮包裹側身,氣勢洶洶地包圍了這支車隊。


    居然遇到了流匪。


    這些人大多五感敏銳,在他們注意到這邊之前,聞吟雪放下窗幃。


    此次前來大明寺,每位女眷隨身帶一位婢女,護送的家丁共十八,但這些流匪看上去至少也有三四十之眾。


    若是隻要銀子,倒也好說。


    但此行前來大明寺,就算帶了些現銀,大多也都捐了香火。


    拿不出他們要的銀子,那些流匪隻怕不會善罷甘休。


    聞吟雪心中暗忖,卻見下一瞬,車廂的窗帷就被一隻青筋盤虯的手掀起。


    流匪麵上帶著傷疤,從左眼一直蜿蜒至下頷。


    待看清車廂內的少女長相時,他愣怔片刻。


    隨即笑道:“好水嫩的小娘子!”


    暖黃的車廂之中,聞吟雪縮在角落,麵前的火盆劈裏啪啦地燃燒著,帶著一雙沾濕眼睫的雙眼看向車窗。


    一截晧腕上環有玉鐲,襯得膚如暖玉。


    儼然一位手無縛雞之力的世家貴女。


    眼波盈盈,嬌弱非常。


    流匪眯著眼睛看了看,手指在車窗上摩挲了下,嗤笑一聲。


    隨後手突然探進了車窗裏,腦袋也往裏伸,正要擒住她的手腕時——


    聞吟雪突然抬眼,用足尖掀翻火盆,隻聽銅盆清脆的撞擊聲響起,還在燃燒的炭火霎時間潑在了流匪的臉上。


    炭火與皮肉相碰的一瞬間,登時冒出青煙,傳來濃重的燒灼氣味。


    流匪的眼睛與喉嚨都進了碎碳,痛得他下意識蜷縮起來,口中不斷發出嗬嗬之聲。


    劇烈的疼痛讓他霎時間暴怒,勉力睜開眼睛,手指盡力地往前探,試圖抓住罪魁禍首。


    聞吟雪握著刀柄,還有點兒猶豫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很輕的劍音嗡鳴。


    隨之而來的,還有熟悉的遐草香氣。


    是楚珣。


    聞吟雪手中的刀下意識停住。


    下一瞬,隻聽到啪嗒一聲。


    一滴血從流匪的胸膛中滴落在車廂內。


    流匪好像是有點不敢置信,下意識摸向自己的胸口,很想要睜開眼睛,最後也隻能無力地倒下去。


    大理寺先前剿匪的時候,流匪熟悉地形,山中境況複雜,逃竄了不少山匪。


    楚珣今日早間並沒有下山,隻派人封鎖了驪山。這群山匪對地形比他們熟悉得多,是以搜山不可取。


    但流匪必然是要離開驪山的,既然要離開,肯定就需要盤纏。


    他心知流匪多半會在這時鋌而走險,所以一直都留在驪山內守株待兔。


    隻是沒想到,還會碰上聞吟雪。


    楚珣看了一眼地上麵目全非的流匪,正對上聞吟雪掀開窗帷的視線。


    她眼中還帶著未散去的霧氣,燭火晃動,平生楚楚之態。


    縱然楚珣知曉她這幅模樣多半是偽裝,但他還是不可避免地愣怔片刻。


    旁邊跟著他的大理寺的司直姓李,顯然是個憐香惜玉的,待看到這位世家貴女後,忍不住關懷道:“這麽一位素日嬌養閨中的貴女,嬌花照水,弱柳扶風,平常也隻會撫琴弄墨,今日乍然見到這麽多山匪,隻怕是要被嚇壞了。”


    他說著,已經往前邁了兩步:“這般柔弱的姑娘家現在隻怕是惶恐不安,下官要不要前去寬慰幾句?大理寺今日剿匪帶了禦林軍,定然會護她們一行人無憂。”


    他步子都已經邁出去了,才想起來身邊站著位長官,連忙返迴去,等楚珣應允。


    沒想到立在原地許久,都沒等到這位楚世子的應答。


    他惶惶抬頭,隻見楚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楚珣問道:“她?柔弱。”


    不知道想到什麽,意味不明地笑了聲。


    那當然是柔弱非常。


    李司直在心中腹誹,這位楚世子當真是一點都不憐香惜玉。


    這姑娘淚盈於睫,顯然是被嚇壞了,就等著自己前去好好寬慰呢。


    這楚世子不願意去,那他願意去啊!


    楚珣點了下躺在地上那具屍體,“看到那邊那具流匪的屍體了嗎?”


    李司直不明所以,點了點頭。


    楚珣道:“若不是我方才出手快,就該被她給殺了。”


    必然是出於一時慌亂,為自保所致。


    柔弱的姑娘家偶爾一次的堅強,這再正常不過了。


    楚珣又指了指站在不遠處嚇得縮在地上,臉腫的像豬頭的周彥安,對司直道:“看到那邊那個人了嗎?”


    擦。


    這人長得更沒人樣了。


    李司直仔細觀察了一下,謹慎答道:“觀其行,步伐虛浮,應當身有內傷,觀其麵色,蒼白無血色,應當是氣血不足,觀其發膚,麵有腫脹,瘢痕錯亂,應是被硬物撞擊所致,觀其傷勢,錯亂複雜,這些傷雖並不致命,但也要將養月餘。”


    這是在考他。


    好在和仵作學了一手,李司直自認為答得很好。


    考完了趕緊讓他去安慰那位柔弱的姑娘。


    難道沒看到人家都快哭了嗎。


    李司直想到這裏,再抬眼看向車廂內的聞吟雪,隻見她雙眼霧氣濛濛,發鬢微散,實在是柔弱至極。


    遠遠地看向他們這邊。


    楚珣哼笑了聲,視線恰好與聞吟雪對上。


    他長睫稍斂,懶散地接道:“很巧。就是被你口中那位柔弱的姑娘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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