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愷撒通話完,薑黎心情有變好些,她收拾好表情,把一切猜忌先壓在心裏,迴到屋內。


    既然奧丁表達出這樣曖昧的態度,那她也不應當自亂陣腳,就讓她看看接下來它會先出什麽招好了。


    一進門,楚子航的視線就投了過來,不過他很清楚,薑黎會選擇出門接電話,就是不想讓他們知曉通話內容的意思,所以他隻是淡淡一瞥,沒有多問。


    他這樣的態度反而讓薑黎莫名有些隱瞞的愧疚,但她隻能裝不知道,坐到沙發上閉眼假寐起來。


    ……不知過去多久,她的意識從朦朧中蘇醒。


    周圍是一個看起來像玩具房的地方,地上擺滿積木和玩偶。


    路鳴澤盤坐在花花綠綠的地毯上,絲毫不在意自己一身體麵的小夜禮服,和這地方半點都不搭。


    小魔鬼左手抓著一條黑龍玩偶,右手是一個戴著獨眼麵具的小人,左右互搏玩得好像很開心的樣子,還在嘴上不斷配著“咻!”“啪!”的音。


    一通打鬥,他左手的黑龍布偶占到上風,路鳴澤把麵具小人丟在地上錘了兩拳,又讓小黑龍踩在它身上耀武揚威。


    做完這一切後,他立刻對剛才的玩伴失了興趣,百無聊賴地把兩個玩偶都扔到一旁,抬頭望向離他很遠的薑黎:


    “來啦。”


    他這話裏的熱切語氣,就好像邀請一個親密的朋友來自己家做客一樣,讓薑黎更感覺後頸涼涼的。


    “別這麽警惕我呀,我可是個好魔鬼。”


    見到她的態度,路鳴澤攤了攤手說。


    “好魔鬼也會拿人的靈魂做交易吧。”


    薑黎慢慢坐到他的對麵,拿過那隻小黑龍玩偶揉搓起來。


    “別為這點小事防備我呀。”


    小魔鬼笑眯眯的,好像心情不錯的樣子,


    “我向你提出過交易,但是你拒絕了,那除非你再來求我,說自願對我獻出靈魂,不然我是不會收下它的。”


    “哦,如果這樣,那你找我做什麽?”


    薑黎可不覺得,他們是那種能隨便在夢裏相會的好友關係。


    “好戲快要開場了,我來你這裏提前預約一個最佳觀影位。”路鳴澤愉快地說著。


    ……果然還是沒法瞞過他,薑黎歎氣,奧丁先不談,這個小魔鬼到底又是什麽東西?總是神出鬼沒的。


    她泄憤地捏了捏小黑龍玩偶軟趴趴的翅膀,路鳴澤一直盯著她的手,那雙比任何混血種都要純粹的金瞳微微眯起,好像在警告她,但薑黎完全視若無睹。


    他啪地打個響指,薑黎手裏的玩偶就消失在空氣裏,他們換了個場景,分別坐在一個賭桌的兩端。


    “說起來,我在你身上下過賭注的,可別讓我輸啊。”


    路鳴澤看一眼手牌,把桌邊堆成小山的暗金籌碼全部推了出去,輕描淡寫。


    “和誰的賭?”


    薑黎也翻過原本壓在她這邊賭桌上的紙牌,確認完花色和數字,輕輕撇嘴,不是很滿意。


    “當然是和……哥哥。”


    路鳴澤一手握牌,一手撐起下巴望著她,


    “我才沒興趣和無關緊要的人打賭呢。”


    “賭了什麽?”


    把手牌攤開後,薑黎也把自己麵前的所有籌碼推到中間,


    “跟了。”


    “噓——這就是秘密了。”


    路鳴澤豎起一根手指,隨後不滿意地嚷嚷,


    “喂喂,你這手爛牌還敢跟啊?”


    她手上的三張明牌是不同花色的kq10,就算底牌再好,能成的最大牌型就是順子,梭/哈贏的幾率實在不大。


    “反正夢裏你是發牌員,我想贏也很難吧。”


    薑黎不在意地掀開剩下的兩張,甚至沒看就丟了出去,等著路鳴澤把自己的籌碼全部收走。


    “那也不能直接放棄啊,本來想跟你賭上個幾局的。”路鳴澤鼓著臉頰抱怨沒勁,“你再看看呢?”


    薑黎低頭,她的底牌是同色的黑桃j和黑桃a,倒是不錯。


    可這也沒有用,畢竟她原先的手牌——


    薑黎眨眨眼睛,賭桌上已經攤開的三張牌,在她看過去的瞬間,都變幻成了相同的黑桃花色。


    黑桃的akqj10,皇家同花順,德撲裏最大的一副牌型,成了。


    這樣一來,無論小魔鬼手上是什麽牌,她都不會輸。


    嘩!路鳴澤也沒有看自己的牌,輕飄飄一推,把桌上所有籌碼都堆到她這邊。


    “你在幹什麽?”


    薑黎不是很能理解他的想法,明明是對手,他為什麽要幫她出老千。


    “我說了啊,我和哥哥打了個賭。”


    路鳴澤低聲歎氣,


    “但你知道嗎,我的傻哥哥竟和我賭同一邊呢。”


    那雙似乎永遠暗藏著悲傷的黃金瞳輕輕闔上,路鳴澤對她揮揮手,麵上顯出幾分厭倦:


    “真受不了你,像你這樣沒有求勝欲望的亡命徒,一個人在賭桌上會輸很慘的。”


    “亡命徒還會不想贏嗎?”薑黎問他。


    “我說的求勝欲望,重點不在於獲勝,而是那個代表自私的欲望。”他搖了搖頭,“哥哥也是,你也是……”


    小魔鬼的最後幾個字被他壓得很輕,以至於薑黎完全沒有聽清。


    “所以不要讓自己落單,也不要輕易和不入流的家夥交換些什麽。”路鳴澤漠然望著她,“這是我的新忠告。”


    他又打了個響指,周圍的景色碎裂,兩人落入一片無盡的黑洞之中,墜落至底前,她聽見一聲冷哼。


    “既然你情願梭/哈都不想多看見我,我就不留你在夢裏多睡會了。”


    ……


    薑黎睜開眼,對上一片蒼白的天花板,她確實從小魔鬼的夢裏出來了,頭很痛,但是一點睡意也不剩。


    這小心眼的小魔鬼。


    她身上蓋著一張很輕的毯子,不知道是誰幫她拿來的,柔軟的布料在她起身時些許滑下,被她拎在手裏,大概是因為路鳴澤把她拉進了夢中,她完全沒察覺過有人靠近。


    路明非在另一頭躺得四仰八叉,肚皮上同樣搭了點東西,睡得很香的樣子,楚子航就在她邊上的單人沙發,他總是這樣安靜地坐著睡著。


    薑黎盯了他一會兒,對著那張臉發了會呆,沒選擇把手裏用不到的毯子給他蓋上。


    以楚子航的警覺性,這種行為反而容易驚醒他,打擾他的休息,實在沒有必要。


    屋子裏隻有蘇沐秋還一直清醒著,他又坐迴電腦前,很明顯刻意放輕了動作在敲鍵盤。


    薑黎輕步走到他椅背後,他屏幕上開著的是榮耀聊天界麵。


    “你不睡嗎?”她低聲問道。


    蘇沐秋比了個噓的手勢,指指邊上的耳機,擔心自己說話被收音,薑黎點頭表示她知道了。


    「太興奮了,睡不著。」


    蘇沐秋在聊天窗口裏打出幾個字給她看,又很快刪掉。


    聊天窗口另一邊應該是葉修,她稍微掃過一眼,他們好像在談論關於散人的話題,不知道已經聊了多久。


    當她望過來時,蘇沐秋的眼睛看起來亮晶晶的,臉上始終帶著輕鬆的笑意。


    薑黎過去不常見到他這樣完全顯露在外的情緒,見狀也不打算再打擾,隻拍了拍他的肩,對他淺笑一下,拿起那柄「芬裏厄」去外麵的露台透氣。


    露台不算很大,這裏隻是個臨時被用作據點的安全屋而已,但站下一個人,和一個漂浮著的幽魂,還是綽綽有餘。


    誰也沒有打破沉默,薑黎支起手肘靠住欄杆,手裏握著那柄刀的鞘,不知在想些什麽。


    夏彌虛虛坐在欄杆上,腳尖輕盈地一點一點,像尚未到來的春天的細雨,她側頭看向薑黎,卻是在等她先說話。


    薑黎語氣平靜地開口:


    “龍王如果準備了「卵」,並且在死前完成靈魂的「繭化」,就能再次孵化,或者說複活。”


    “夏彌,你有「繭」嗎?”


    夏彌微微睜大雙眼,她似乎沒想到,薑黎會一上來就談這個對她們而言過於直白,不太合時宜的話題。


    發問時,薑黎捏緊了手中的刀,她轉頭看向欄杆上的夏彌,瞳孔不帶絲毫偏移地對視著她的,仿佛想看透她的眼睛。


    於是夏彌輕笑:


    “你覺得我有嗎?或者說……你希望我有嗎?”


    薑黎不知道該如何迴答她。


    和昂熱校長不同,她過去對龍族沒有什麽好惡可言,也沒有多麽強烈的深仇大恨。


    但她那時同樣沒有什麽必須想要做到的事,所以校長說去殺光世界上的龍族,她就作為一把刀執行這件事,很簡單,僅此而已,她殺死那些次代種,或是之後的赫爾佐格時,心裏不曾存有半點猶豫。


    有段時間裏,她真的覺得自己會像遊戲裏能無限讀檔的玩家勇者一樣,冷漠無情手起刀落,屠盡所有複蘇的龍王,斬草除根,然後世界從此和平,所有人都可以過上幸福快樂的日子,再也沒有壓迫,沒有鬥爭。


    如果夏彌沒有「繭」,是不是也挺好?起碼她不用再費心考慮是否需要再殺死她一次。


    “嗬。”


    夏彌對她嘲諷地笑了,語氣中甚至帶著幾分料中的愉快惡意,


    “看啊,你自己心裏明明都有一個確切想要聽到的答案,來問我又有什麽意義呢?”


    她早就知道的,這世上已不再會有人期待耶夢加得的複蘇,這個天真的傻姑娘現在也該認清了,夏彌隻是耶夢加得的一個偽裝,假使大地與山之王再度蘇醒,她們必然又會走到那種不死不休的境地,唯有一方死亡,才能取得暫時的和平。


    或許夏彌是她的朋友,但耶夢加得呢?她們能像現在這樣普通交談,隻不過是因為如今的夏彌形同幻影,完全無法影響到什麽東西。


    薑黎看著幽魂漆黑的瞳,那應該不是她熟悉的女孩的眼睛,冰冷得令人不寒而栗。


    她想起自己很多次對路明非說過,他和她很像。這點並非假意安慰他的說辭,因為她早就發現了,從本質上來看,他們都一樣,在進入卡塞爾時沒有什麽特別的目標,也沒什麽在乎的人,所以他們可以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自由而不受約束。


    ——什麽樣的人才是最強大的?


    ——孤獨的人。


    沒有把柄,沒有弱點,絕對自由,沒有能拿來威脅她的人,也沒有被抓住後她會奮不顧身去救的人。


    但人為了避免孤獨,會願意去尋找夥伴,有了牽絆,也就不再自由,因為自由是屬於孤獨的。


    一直以來,他們都是在覓求一個被需要的容身之所,那些被視為異類的人們,總希望能有個角落抱團取暖,這種需求感是如此強烈,以至於足夠忍受舍棄一些曾經重要的東西。


    她不知道,對於孤高驕矜的龍王來說,這一點會是相同的嗎?


    ……


    “……我希望你有。”


    薑黎收迴視線,聲音淡到像是在自言自語,淡到不像是想讓她聽清。


    可耶夢加得依然捕捉到了這幾個字,她的動作頓了頓,神情顯出些許煩躁與氣惱。


    她並不相信薑黎的話語,隻是冷笑她的虛偽:


    “希望有,然後你就可以用這把新刀再殺我一次?”


    不是這樣的。


    薑黎想辯解,卻覺得一切是那麽無力。


    隻有她知道這句話的真心,但她無法把心剖出來證明自己。


    她默然良久,能說的僅是重複過千百遍的兩個字。


    “……抱歉。”


    她已經不指望她接受這句道歉。


    這片小小的露台被風經過,風中傳來悔恨的氣息,耶夢加得望著她濕漉漉的眼睛,鴉雛色的長發,心下思緒翻騰,某一瞬間好像又變迴了那個柔軟的,帶著點嬰兒肥的純潔少女。


    幽魂跳下欄杆,握住芬裏厄的刀鞘末端。


    風將那骨白的刀身抽出,在日光下反射著柔和的光。


    “是在為了這把武器向我道歉嗎?”


    耶夢加得歪著頭問她,假裝自己聽不懂那句道歉的真正含義,


    “沒必要。”


    她隨意把刀鞘丟在地上,像丟棄什麽微不足道的垃圾紙團,少女的手愛撫著全然潔白的刀身,眼神溫柔而懷念,就像過去她也會親昵地拍拍那頭巨龍的獠牙。


    然而伴著那麽溫柔的動作,耶夢加得口中吐露的,卻是極度冷漠的話語:


    “其實我不喜歡他,又吵,又笨,又天真,總是喜歡粘著我喊姐姐姐姐,帶我出去玩,煩死了。”


    “就算你們不殺它,它也會死在我手裏。”


    是雙生子又如何呢,它們注定要吞噬彼此,成就那至高無上的王座。


    芬裏厄本就是被準備給耶夢加得的食物,一個高傲的龍王怎會為了食物的死亡感到悲傷。


    ……


    可誰能告訴她,要怎麽才能不感到悲傷?


    她愛他啊。


    那明明是她的哥哥,是幾千年來在黑暗中唯一拉著她的手的人,唯一能夠驅逐那份孤獨的人,她怎麽會不愛他啊?


    所以有那麽一刻,她是真的起了念頭,想去扼喉掐死拿著這柄刀的薑黎,或者做出這把武器的蘇沐秋。


    為什麽最後停手呢?連耶夢加得自己也不清楚,她想,一定是這一縷幻象殘影的力量還不足吧。


    “反正他也死了,我也死了,我還能攔著不讓你用嗎。”


    耶夢加得倏地收迴無法真正觸碰到刀身的指尖,


    “贏家通吃,這就是我們龍族奉行的鐵律。”


    “我們把你們當成弱小的螻蟻,你們也可以把我們當成武器,世界就是在以這樣殘酷的形式運轉啊,薑黎。”


    “你改變不了,除非……”


    薑黎怔然望向她,除非什麽?


    “……還不是時候,等你再絕望些吧,到那一天,我會告訴你的。”


    夏彌雙手倒撐欄杆,又坐在了危險的高處,她單薄的身軀像是馬上會被一陣風吹走,


    “真可惜,你沒機會見到海拉誕生時的煙花,也許我們有天能補上一個,誰知道呢?”


    她不再和薑黎交談,也不再看她,隻是安靜地望著天空發呆,陽光穿透她的肌膚與發絲,融成一片泡沫般的浮光掠影,如果光從外表來看,真是美好得如同天使的畫卷。


    但這個天使會任性地隨地亂丟東西,薑黎隻能默默撿起地上的鞘,將芬裏厄納刀保存好,收在衣服內,再一撐手翻過欄杆,並肩坐在夏彌邊上的位置。


    和一個會飄的鬼魂不同,她這樣坐著,看起來隨時可能從高處墜落。


    夏彌反倒是笑了下,她當然不會阻攔,她樂得看她掉下去。


    身後傳來熟悉的腳步聲,薑黎沒有轉頭。


    “什麽時候醒的?”她問。


    “你考慮要不要把毯子給我的時候。”他說。


    “根本沒睡吧。”


    “嗯。”


    她垂眸,兩人吹著冬天微冷的風,默契地並未多言。


    果然很警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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