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陣古怪的,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的風……


    會是她嗎?


    不……夏彌已經……


    可就在死侍群間,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了一個穿著蕾絲吊帶和牛仔熱褲的年輕姑娘。


    她幹幹淨淨,肌膚潔白,美好得看起來渾身發著光。


    那是個纖細柔軟的女孩,那是個天使一般純潔的女孩,完美到與周圍的暴力場麵格格不入,身上的衣物也一塵不染,她背著手,腳尖點地,像是翩翩的蝴蝶,又仿佛約會中的嬌俏少女。


    女孩無視了身邊的怪物們,隻是歪著頭,任由柔順的發絲泄落,她笑盈盈地俯視著正跪坐在地上,努力平複自己唿吸的薑黎。


    薑黎的腦袋因為受傷而嗡鳴著,她分辨不出那是自己的耳鳴,還是這片時間靜止的地方真的那麽吵,以至於自己聽不清女孩說的話。


    不知道她先前究竟說了些什麽,但見薑黎始終沒有反應,她隻能把手靠在嘴邊向地上的人大喊:


    “薑——黎——太狼狽啦,你現在這個樣子……”


    “當初……”


    “是怎麽殺掉我的啊?”


    猩紅的血液勾勒在那張宛若天使的麵龐之上,柔軟的少女在這一刻化身從地獄歸來的索命惡魂。


    見到這一幕,薑黎才像是放下心來,收迴了自己之前近乎定在那人身上的視線。


    閉上眼睛,她的語氣說不上是釋然還是遺憾:


    “還是幻覺而已啊……”


    “嗯哼,你還沒習慣嗎?”


    少女笑眯眯地點頭,


    “不過……如果我是幻覺,那你要怎麽解釋那陣風呢,也是幻覺?”


    “……”


    薑黎沉默了片刻,輕歎出她的名字,


    “夏彌……”


    她重新睜眼,看向那雙依然清澈的瞳孔。


    剛才夏彌臉上可怖的血跡在這幾秒的時間裏已經消失不見,薑黎發現,她白玉般的指尖反倒是捏著一朵嬌豔的玫瑰。


    花瓣抵在唇邊,鮮紅似血。


    她抿著嘴笑笑,朝著薑黎拋了個飛眼:


    “我好看嗎?“


    “你一直是最好看的。”


    薑黎這麽說,眼睛裏是難掩的悲傷。


    夏彌鬆手,任由玫瑰落在地上,足尖毫不留情地踏過零落的花瓣,她腳步輕盈,走到薑黎麵前微微彎腰,認真地豎起食指:


    “噓……不要問。”


    薑黎看了她很久,用一種近乎浪費與自虐的方式消耗著言靈剩餘的時間,但她最終還是問出了那個問題:


    “夏彌,你有多恨我?”


    “恨啊愛啊,你們人類真的很無聊。”


    就像是打開了情緒轉換的開關,夏彌一瞬間變了神色,這時的她似乎更像耶夢加得……但很快夏彌又甜甜地笑了,她的手掌沒有收力地按在薑黎受傷的肩膀上,引得她嘶痛,


    “你應該問的是……”


    “你有多恨——你自己。”


    “低頭看看啊,就這麽簡單的陷阱,你真的到現在都沒察覺出來嗎?”


    夏彌的一隻胳膊繞過薑黎的肩膀,強行按著她的腦袋,迫使她低頭看向走廊地板上的積水,那平靜的水麵上倒映著一張麵龐。


    但鏡像中隻有薑黎一個人的身影,與她肩抵著肩的夏彌已經不見了蹤跡。


    “是這樣啊……”


    薑黎抬手摸向自己眼角處,那道在溫蒂妮行動中留下的細小傷口,因為已經接近痊愈所以很不起眼,在這時卻起到了很關鍵的提醒作用……


    她的傷口原本在左眼下方,可此刻的水中倒影裏,這道結痂的傷口位置竟出現在了右邊。


    “鏡子。”


    她終於意識到,先前見到水麵中自己的臉時,那種違和感究竟從何而來了。


    人的五官並非完全對稱,鏡麵中每天見到的熟悉麵孔,在翻轉後卻會透露出一種陌生感,讓人不由得質疑:此刻的我真的還是我嗎?


    原來在不知道什麽時候,她已經處在鏡像的世界裏了。


    一個依靠鏡麵作為媒介的小型尼伯龍根……嗎?難怪那些死侍怎麽都殺不死。


    她的生路已明,隻是那道夏彌的幻影也消失在了空氣裏,薑黎有些悵然,她已經很久沒有像剛才那樣,能清晰地見到夏彌的幻覺,甚至與她對話了。


    那是她第一個不斷靠死亡迴到過去,試圖救下的人。


    也是唯一一個,她怎樣都沒能救下的人。


    北京地下鐵的尼伯龍根裏究竟堆砌了多少具屍體?


    一個曼妙的姑娘的,一個猙獰的巨龍的,無數飛舞的鐮鼬的,還有數不清的……


    薑黎自己的。


    *


    為什麽,夏彌居然是龍王耶夢加得……


    可就算這樣,她和我們相處的日子也不會是假的,是龍又怎麽樣?大家一定有什麽方法可以共存。


    既然我已經知道了這個信息,那迴到過去,絕對可以改變點什麽吧!


    *


    第一次,失敗,沒能在尼伯龍根之外找到夏彌。


    ——見鬼,她跑哪去了,這地方怎麽這麽繞?


    第二次,失敗,找到夏彌了,但在提前坦白得知她的身份後,我好像激怒了她,直接被暴怒的耶夢加得穿心而死。


    ——我一個人打不過她啊……果然還是要到尼伯龍根裏去嗎?


    第三次,失敗,無法阻止楚子航的暴走。


    ——兄弟你打起架來真的不分敵我誒,好無語。


    第四次,失敗,耶夢加得在戰鬥中殺死了楚子航。


    ——對不起……對不起。


    第五次,失敗,耶夢加得吞噬了芬裏厄,海拉誕生,城市毀滅。


    ——我從來沒見過像這樣……末日臨近的美麗景象。


    第六次,失敗,楚子航四度爆血,再無恢複意識的可能……


    ——我無法接受,對不起。


    第七次,失敗,耶夢加得被我們聯手殺死……


    ——但是她最後留下了屬於夏彌的話語,這是好的跡象,不是嗎?


    ……


    第……第幾次?忘了,總之是失敗,戰鬥中分神了,又被耶夢加得殺了啊。


    ——下次再來。


    第n次,失敗……怎麽失敗的?


    ……


    ——記不清了……應該無所謂吧。


    失敗,失敗,失敗……


    *


    薑黎那時候還未完全清楚自己這個能力的後遺症,她僅僅是覺得,隻要能一遍遍重來,總會有一個讓大家都滿意的結局的吧?


    直到連遲鈍的路明非都察覺到了她的不對勁,薑黎體內累積的龍血濃度早已被推到了即使不依靠高度暴血的技巧,也有龍化外觀顯現的程度。


    不,沒關係的,她還可以……


    薑黎已經聽不進旁人的勸阻,龍血侵蝕著她的神誌,她意識裏唯一堅守著的,就是那個最初的目的。


    隻要再來一次,她一定可以勸動夏彌……


    即使是耶夢加得,也一定還有人性存在,她是龍又怎麽樣?她們一定可以相互理解……


    可是耶夢加得一次又一次粉碎著薑黎的嚐試。


    “我是耶夢加得。”


    夏彌漠然地忽視著幾乎刺破自己心髒的利刃,那是昂熱的隨身折刀,打造材料是獅心會第一代領袖梅涅克·卡塞爾的亞特坎長刀的碎片,對龍類來說是劇毒的致命武器。


    她的驕傲,她的尊嚴不容侵犯,她絕無可能接受人類的求和信號,即使代價是自身的死亡。


    耶夢加得嘲諷地看著遲遲不動手的薑黎:


    “你隻有兩種選擇:殺了我,或者等我身體修複完畢後殺了你。”


    “不,不不不,我一定還有哪裏沒做好……”


    薑黎幾乎是紅著眼,她握著武器的手在顫抖。


    不遠的邊上,楚子航拖著自己還能行動就已經是奇跡的傷軀,一瘸一拐地走到她們身邊。


    夏彌的眼睛裏隻有冷漠與嘲諷,那是他們熟悉的女孩的臉,但臉上威嚴的神情毫無疑問屬於耶夢加得。即使如此,薑黎也下不去手。


    “她不是夏彌。”


    楚子航垂下眼睫,他的雙手皆已被折斷,卻堅定地按在了血色折刀的刀柄上。


    “是!”夏彌昂然大笑,她的臉早已被龍化的鱗片覆蓋,隻是依然那麽美。


    “我是,龍王耶夢加得!”


    兩雙手並攏著,決絕地刺下了那把利刃。


    薑黎抬頭,她隻能在楚子航的眼睛裏找到如出一轍的哀傷。


    “不應該是這樣的……”她低語。


    她習慣性地調轉了刀刃的方向,楚子航瞳孔驟縮,好在兩人都是重傷狀態,他又反應夠快,不顧自己手心受傷緊緊握住了刀口。


    “別攔我,我還可以改變點什麽……”


    薑黎近乎哀求地看著楚子航,他怔然,好像意識到了什麽,卻依舊毫不動搖地握著折刀前端。


    以薑黎平日的腕力,她隻要不管楚子航手被劃傷的可能,完全足夠在這場力量對抗中抽出它來。


    可她沒有。


    楚子航原以為那是她在手下留情,但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掌心傳來的力道足夠固執,卻太微弱了。


    “你……”


    在楚子航來得及問些什麽前,薑黎已經昏迷在了他的麵前。


    *


    那天從北京尼伯龍根裏,得以清醒著歸來的,最終隻有路明非一人,而薑黎這一覺,睡了足足有一個月之久,當她再次在醫院醒來的時候,已經一切都太遲了。


    擁有死亡後迴到過去的能力,薑黎可以做更多嚐試,有更多選擇的機會,而作為時零言靈的擁有者,她理論上完全不會錯失良機。


    但她最恐懼,最無能為力的,卻同樣是錯過了那個“還能改變些什麽”的時間節點。


    一個月太久,她已經迴不去了。


    *


    還在北京地鐵站裏的時候,路明非覺得薑黎那副失控的模樣有些嚇人,好在自從她在醫院醒來後,就慢慢恢複了平時的樣子。


    可也就是自那天起,路明非發現,薑黎偶爾會望著一個地方出神,還會自言自語些什麽東西。


    “……師姐,你在和誰說話?”


    路明非看向薑黎視線前方明顯空無一物的牆麵,終於忍不住發問了。


    “啊……是夏彌。”


    薑黎看了看他,語氣輕飄飄的,“但應該是我的幻覺?總不能大白天見鬼了吧。”


    她神神叨叨的態度讓路明非打了個冷顫。


    “沒……沒問題嗎你這樣?”


    雖然很害怕,但路明非終究還是關心她的。


    “大概吧,畢竟我很清楚她隻是幻覺。”薑黎微微歎氣,“這事……別告訴你師兄啊,他應該也很不好過。”


    路明非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我好像在網上看到過,這是種心理問題……你要不要去找富山老師做下心理疏導啊?”


    見到路明非擔憂的態度,薑黎順從地跟著他的預約,堅持做了一個學期的心理輔導療程,治療效果很成功,在富山雅史言靈的幹涉下,她已經很少再見到夏彌的幻影了。


    “……好了,喝完這杯蜂蜜水,你就能迴去了。”


    富山雅史遞過一個玻璃杯,薑黎一飲而盡,他抽了抽嘴角,


    “我是讓你慢慢喝,放鬆一下。”


    他揉著額角:


    “今天的治療已經結束了,我就是隨便問問……最近看到幻覺的頻率有再升高或者降低嗎?”


    薑黎搖了搖頭:“已經不怎麽會看到了。”


    “在那些幻覺裏,她有表現出任何攻擊性的舉動,傾向,或者說些誘導你傷害自己的言語嗎?”


    “沒有,從來沒有。”薑黎疲憊地垂下眼瞼,“她隻是出現在那裏,跟我聊聊天。”


    “你們會聊什麽?”富山雅治問。


    “……”薑黎沉默片刻,“女生話題。”


    “咳……咳咳!”


    因為不放心來接薑黎的路明非聽到他們結束輔導後的對話,直接被嗆了個半死。


    “喲路明非,薑黎都那麽大個人了,一個人來看醫生也可以吧,我又不會把她怎麽樣,你至於每次跟送幼兒園小朋友上學一樣嗎?”


    富山雅史和他們輕鬆地開著玩笑,想要活躍略顯沉重的氣氛。


    “能一個人看醫生,也不代表喜歡一個人看醫生啊。”


    路明非撓著頭發,看起來沒什麽精神,


    “反正我一個廢宅又沒別的什麽重要的事啦……”


    富山雅史聳聳肩,沒管年輕人的想法,他跟薑黎叮囑著再來幾次接受催眠,差不多就能讓幻覺徹底消失了,薑黎很聽話地點頭應允著。


    但她逃掉了富山雅史最後一次的心理疏導預約,騙他說自己已經完全康複了。


    *


    “這樣真的好嗎?以前我怎麽不知道,原來你這麽想見我啊?”


    卡塞爾女生宿舍,夏彌正踮腳做著瑜伽,她踩在陽台欄杆上,隻有腳尖那一小塊與欄杆接觸,有種搖搖欲墜的危險感,身形舒展而優美。一旁地麵的瑜伽墊上,薑黎的動作同她如出一轍。


    “隻要不影響到其他人,怎樣都無所謂吧。”


    薑黎均勻唿氣,從放鬆的姿勢改成了平板支撐的動作。


    “……”


    “你的小師弟看起來擔心你得緊呢。”


    夏彌跳下欄杆,把自己的身體重心壓在薑黎的背上。


    “嗯。”


    薑黎的手臂不帶一絲顫抖和動搖,


    “夏彌,我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了。”


    “又在說傻話了。”


    夏彌被她氣得跳了起來,她誇張地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


    “我有說過嗎?你這樣傲慢的態度我其實一直很討厭誒。”


    “嗯……現在知道了。”


    薑黎收起姿勢,放鬆地仰躺在瑜伽墊上,看著俯視她的姑娘,


    “但每次見到你,就像是一個警告。”


    夏彌皺著鼻頭朝她做了個鬼臉,眼睛裏是當時薑黎沒看懂的複雜神色。


    *


    而這一次,夏彌身影消失在視線中的時候,薑黎好像終於讀懂了那個眼神。


    “對不起……”她對著空氣低語,“一直自以為是地想拯救夏彌。”


    總覺得自己能改變別人,是一種傲慢。


    恍惚間,薑黎聽到了若有似無的輕笑聲,那聲音太飄忽,不知是夏彌,還是耶夢加得……又或許都是。她忍著傷口的疼痛起身,步伐踉蹌了一下,慢慢扶著牆走出死侍的包圍圈。


    直到今天,有人才真正搭上了那班離開北京地下尼伯龍根的地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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