抓了個空。


    立在原地的,不過是個虛影。


    陰九幽眯起眼,看向寧小閑。


    這女子真是不簡單,身陷兩大神境的圍攻,兀自悄無聲息布下幻陣,連他的分身都瞞過了。


    這時寧小閑扔出的槐木分身也已經衝出,一個撲向陰九靈,一個站在原地跺了跺腳,地上就長出弧形的樹牆,將對弈的兩人連同“寸光陰”都圍在中間,水泄不通。


    除了陰九幽和她自己,誰也不能穿牆去抓“寸光陰”。


    陰九幽低低“嗬”一聲,忽然道:


    “長天快要贏了。”


    他說這話的心情亦極複雜。他和長天大半生互為死敵,一直鬥得不相上下,現在這死對頭的修為終於一騎絕塵,將他遠遠地甩在後麵吃灰。


    雖然巴蛇和神王的對弈無比繁複,牽動的後著太多,可是憑著三人本事,仍可以依稀辨出滿場的棋局當中,好似留存下來的黑子數量比白子多些、再多些、更多些……


    若說這還不意味著長天取得的優勢越來越大的話,皇甫銘身上的變化則更加直觀明顯:


    他失去了整條右臂,還有一條左腿。


    盡管長天也傷得不輕,身形隱隱有些透明,甚至右胸都被掏出個三指寬的開放性創口。


    法則之戰的可怕之處,就在於不可隨時抽身逃逸,那許多落跑的神通一個也用不出來,神境時期的機動性無從體現。


    隨著頹勢愈顯,皇甫銘眉間的焦躁越發濃鬱,落子的間隔也越來越久。


    巴蛇的強大,原本體現在究極的物理力量,這是神獸賴以維生的優點,也是攀升下一等階的弱勢。可他沒料到長天於天理道義的參悟竟也如此精深,兩人這番推演幾乎窮盡世間變化之理,而長天竟然愈戰愈勇,優勢越發明顯,哪裏像剛剛晉入真神之人?


    反觀他自己,弊端慢慢凸現。


    長天落完一子,後續連鎖反應亦已完成,皇甫銘忽然捂住小腹,麵色變得難看無比。


    那裏,多了個拳頭大小的洞口。


    緊接著,他的身體都慢慢虛化,不再像先前真人般的凝實,觀眾甚至可以透過他的身體,見到另一側的景物。


    兵敗如山倒,一發便不可收拾。


    因果便是這樣可怕,隻消初始一環崩毀,後續的破壞就呈幾何遞進,連皇甫銘自己都再也掌控不了!


    一步錯,步步都錯。


    連寧小閑看到這裏,就明白神王大勢已去、無力迴天,更何況烏謬、陰九幽兩個都是棋道高人。


    長天又落下一子,忽然道:“你輸了!”


    這三個字,伴隨著後續無數棋子運行的哧嚓聲,真是重逾千鈞!隻因後續無數種變化一一走完,棋盤上的白子一副接一副地減少、減少、再減少!


    放眼望去,那無垠棋局中的白子,總數已不足三成!


    皇甫銘麵容慘變。


    眾目睽睽之下,他腰部以下的部位漸漸虛化,而後……消失不見!


    好好一個大活人,就隻剩下了半截。


    長天這才抬眼,一字一句問他:“還要繼續?”


    法則的世界裏非生即死,再繼續,皇甫銘隻有死路一條。而他們若在法則世界死去,真身也會在現實中一同消亡。


    這與防禦無關、與生命力無關、與神通威能無關。


    長天自然不是好心,想要放過皇甫銘一馬。寧小閑注意到他麵色同樣蒼白,眉宇間寫滿了疲憊,形狀雖不如對手慘烈,然而身形比起方才也變得透明不少。


    顯然這一場棋上談兵,於他來說也是殫精竭慮,用盡了心力。


    殺敵一千,自損八百。


    神王從來都是強大而可敬的對手,想贏過他,就要使出全身解數。


    寧小閑明白,長天擔憂的大概是兩敗俱傷而黃雀在後。


    皇甫銘目眥盡裂,嘶聲道:“這怎麽可能!”


    哪怕看著自己一步步走向失敗,他還是覺得難以置信。


    他是神王,真命之體;他的前身是蠻祖,嚐與天爭鋒,無人能出其右!


    他集中了父子二人的優勢,融匯貫通,幾乎窮盡天下至理,怎可能還鬥不過一個巴蛇?


    長天抬眸,望著他眼中的不甘和驚怒,緩緩道:“你的道,是不破不立,如此而已。”


    數萬年前這位真神與天爭鋒,就是要取天道而代之。其實長天推敲蠻祖心誌多年,早明白他一心要為蠻人邀得天寵,可是既有的天條何等繁複?補之改之不若全盤推翻,最粗暴的辦法往往最管用,那就是直截了當地從頭再來。是以蠻祖的願景,就是要天地重歸混沌,從無邊熔爐中重塑世間法則。


    如此一來,妖族、人類和其他生靈恐怕都沒有活路,惟有得蠻祖蔭庇者如蠻族方可逃過滅世之劫,重見新天。這樣做的大好處還有一個,那便是真正實現了蠻祖“逆我者亡”的威嚴。滅世之劫就如同篩網,將所有異己者一網打盡,留下來的都對蠻族忠心耿耿。


    而從方才的對弈中,長天便能洞徹對手所秉持的道理與蠻祖一脈相承,皆為“不破不立”。


    這也是正理,子承父業有甚奇怪?再說皇甫銘從少年起就接受蠻祖教誨,他秉持蠻祖遺誌再當然不過。


    然而這在長天眼裏,就是錯處麽?


    皇甫銘一張俊麵扭曲,眼中像要噴出火來,也在執著這個問題:“何錯之有!”他想完成的是前無古人的偉業,千秋萬代的福祉。這裏每一個構想都經過了父子二人經年累月的反複推敲,執行起來也不會有紕漏,何錯之有?


    長天手裏把玩一枚黑子,聲音冷酷:“不繼續,就認輸。”


    他沒有迴複皇甫銘的質疑——生死搏殺當中,誰也不會指點對手、給人改正的機會罷?


    在這一刹那,棋局的旁觀者,無論是烏謬也好、陰九幽也罷,甚至是寧小閑,都覺出他的眼神實在太冷漠了些。那已經不像是性格使然,反倒有些近似天道的無情。


    以至於心頭悄悄騰起這個念頭:其實比起皇甫銘,巴蛇才更像問鼎天道之人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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