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微則言輕,王癸的身份地位,決定了他的證言難以撼動陰生淵。


    神王輕咳一聲:“僅是這人,當然不夠。”陰生淵麵色稍霽,他卻又接下去道,“不過人活在世上時間越長,留下的蛛絲馬跡越多。想尋出來,隻需要花費更多時間而已。”


    這是什麽意思?


    神王轉向烏謬道:“特木罕,據說你的特使查到一點東西?”


    烏謬皺眉:“不過一些細末,不足為證。”


    拓樸初沉聲道:“虎嘯峰爆炸牽連太大,哪怕一點小事都要反複推敲。”


    烏謬沉默,好半天才輕聲道:“蒲瓜子在自己工作的地方也有一、兩個朋友。大半年前一起吃酒時,蒲瓜子喝醉,這幾人就聽他說起自己本非香洲人士,本家在燕汀州、翰園縣,他自己也在娶妻以後才從燕汀州搬來了香洲。”


    現場鴉雀無聲。誰都知道燕汀州位於東北部,原是西夜的領地,四年前蠻族入侵南贍部洲,它是第一批淪陷地之一。有貴族忍不住道:“那廚子都五十多歲了,說明離開故土也有數十年,這與我們天王有什麽關係?”


    接上諭,三家特使在外出調查虎嘯峰爆炸案期間共享情報,所以這條線索青牙也是知道的,此時就接下去道:“這就和蒲瓜子離開家鄉的原因有關了。蒲氏本家在燕汀州原是富商,看似合法買賣,實則私運靈石丹藥牟取暴利。事情敗露以後,西夜宰殺百十餘名蒲家人,蒲瓜子就在那時逃難去了香洲。據說他醉後提起這段往事,兀自咬牙切齒,痛罵西夜。”


    拓樸初嘴角一扯:“西夜卻是被摩詰天所滅,唔,帶兵首先拿下燕汀州的好似就是護國天王。蒲瓜子保不準由感激轉為了崇敬。”最後一句是對陰生淵所說的,後者冷冷道,“天大笑話,僅憑這賤民出身燕汀州,就認定他是我的信徒?”


    這情報送到他手裏時,他隻瞥過一眼,沒當迴事,未料現在居然被當作證據拿來指控他。“照這般說來,燕汀州數百萬凡人,恐怕都是我的信徒!”


    陰生涯聽著這兩人唇舌之爭,這時終於打破沉默:“這兩樣指控實在薄弱了些。諸位,若想指認我族弟,要有更多真憑實據才行。”他和陰生淵既是政敵,也是兄弟,這裏有兩成以上的蠻族貴族都出自摩詰天,他此刻要是落井下石,恐怕反而不得人心。


    這話說出來,摩詰天的蠻人權貴果然麵露欣慰。聖域這般咄咄逼人,他們當然希望王室暫棄前嫌,先一致對外。


    何況,陰生涯說的也是實話,呈堂的供證太少,不足以給神境定罪。


    一堂之中精英薈萃,大家各懷鬼胎,場麵一時平靜得詭異。


    神王看了陰生涯一眼,目光森然。這老頭子想左右逢源,隻讓聖域來做惡人?哪有這等美事,難怪陰生淵能一步步爬到他頭上去。


    他緩聲開口:“確有證據不足、指向不明的疑難,不過我聖族一十六位死難的兄弟還等著我們給出一個交代。”事後已經統計出,與會的權貴在虎嘯峰爆炸中殞命十六人。這些人修為較弱,不司戰鬥之職,反倒是珍貴的文政治世人才,對三大蠻國來說實屬重大損失。


    對他的話,無人異議。神王說得無錯,無論是他、烏謬還是陰氏兄弟,都有責任給死難者和他們背後的家族一個穩妥的交代。


    虎嘯峰爆炸案,是一定要查個因果出來的。


    隻有福樓安冷笑:“交代,你想安個不牢靠的罪名就算交代了?”


    “其實——”神王也不動怒,修長的指節在扶手上輕磕兩下,“會前剛剛接到香洲署衙加急報送上來的東西,我想大家不妨同看。”


    人群當中走出來一名蠻衛,手捧錦盒,恭敬遞上。


    神王卻不接過,隻向青牙望了一眼。後者會意,先放了一道固風結界,再打開錦盒,將裏麵的東西放在一具托盤上,供四方觀看。


    偌大盒子裏,隻裝兩樣東西:


    其一,是一本泛黃的小冊子,線裝無封皮,字體蹩腳而潦草,冊頁因為屢被打濕而凹凸不平。再細心一點的,能看出冊子上有些油膩,顯然沒被精心保管。


    大夥兒目光挪到托盤中的第二件物事上頭,就再也移不開了:


    那是半截紙灰,長條形的。


    雖然被燒得焦黑,又是殘缺不全,但眾人何等目力,還是一眼看出了上麵筆劃淺黯,竟是殘留的字跡!


    “恢……無量護持……王。”


    紙灰隻剩半截,能辨認出的隻有這幾個字。


    然而,足夠了,每一字均是力透紙背,看得出來書寫者用了點力氣。


    青牙問王癸:“你在蒲瓜子屋中,見到的可是這幾個字?”


    “像,挺、挺像義父的筆跡。”王癸也有些吃驚。


    青牙指了指一邊的冊子:“這是什麽?”


    “這是義父的菜譜。”王癸下意識答道,“義父做鹵水醃醬菜,配方繁複,都需要記錄下來以備修改……”


    眾人聽明白了,冊子是蒲瓜子本人的筆跡,隻要和紙灰上的字跡兩相對照,立刻就能看出這是不是蒲瓜子親筆所書的了。


    青牙朗聲道:“請眾位過目。”將托盤放在地上,把冊子信手翻開幾頁,自己退開幾步。


    其實他不必如此作為,眾蠻人神念一掃,也將紙灰上一筆一劃都記了個清清楚楚,再與冊頁裏的字跡比對。


    還真是一人所書,前提是,紙灰上的字跡不是臨摹高仿的。


    即有摩詰天貴族抗聲道:“這紙灰來曆可疑,墨字被燒掉後怎可能保留下來……”


    王癸冷不防接口:“義父供的紙牌位不用毛筆書寫。”


    這貴族一噎:“用什麽?”


    “府裏的炭塊。”


    蒲瓜子在府裏掌勺,要拿塊木炭豈非是輕而易舉,比磨墨揮毫簡便多了。炭塊圓鈍,想要舉炭寫字,當然力透紙背。


    神王的嘴角微微勾起:“看來,蒲瓜子的善後工作可做得不怎麽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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