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到京城之後,條件反而比不上在薊州。臨時找的地方做軍營,房間不夠用,缺這少那,好多事情也沒有規章可循,又是遠離故鄉的陌生之地,也不如往日那麽有序。


    柯雲費了很大力氣籌措物資,同時加強典章軍紀,有規有矩可依,讓軍隊趕緊安定下來。


    但房間卻不可能一下多起來,彭軍醫就沒有固定的地方放置這些藥材。


    是啊人都快沒地方住了,大多數士兵還住在露天搭軍帳。既然柯靈不肯去住,將國相府又仔細搜檢幾遍之後,把細軟和家具歸帳造冊,柯雲便讓一部分有傷病和年紀偏大的士兵住進了國相府。但這不免又引起外界猜忌-離成王行宮太近了,卻和柯家軍分居兩處,也不好管理。柯雲又加派了一名將領和一隊猛勇的士兵一同駐紮在國相府,以便兩部分人馬互相唿應。


    老孔雀便對成王道:“少將軍還是很果敢的也很睿智的。也很敢作主,他隻是知會王爺,卻不是上書請旨。這樣,和柯家軍本部人馬形成唿應,是在警告我們呢。”


    成王低頭看向自己黑色的靴尖,並不迴答,臉色益發陰惻起來。


    話說迴來,彭軍醫每天都要按照受傷和有病士兵的不同需要來配藥,所以和五叔兩個人總是在院子裏北屋的一排屋簷下忙活,這樣陽光正好從南邊大樹上邊照過來,雖然是冬天,陽光照到身上也是暖洋洋的。他們盡早將藥一一分好,等待需要的人領取。


    當然,為了怕有些人自己胡亂取藥材,彭軍醫寫了幾個字條用石頭壓著,隨著冷風嘩啦啦地飄起來。上邊用黑色墨汁寫著鬥大的字:軍醫配藥,個人勿動!


    彭軍醫和五叔是最認真的人,一定要非常盡責地將藥親手交到需要的士兵手裏。甚至,彭軍醫對每個士兵的情況,都記得清清楚楚。傷到什麽程度了,該如何治療配藥了,如果人不來,他是要追過去的。


    柯雲和柯靈顯然沒有達成一致。


    柯靈低頭一語不發的,發髻上的白頭繩在柯雲眼前晃動,刺痛了他的心。


    陪伴她十幾年的平安牌也沒有了,柯雲知道緣由。那是孟聰明送給她的,她不戴了,也是為了怕他傷心。但卻更刺痛了他。


    而且,進了京城,柯雲早就發現她不戴玉牌了,但他裝做不知道。


    到了柯靈的房門口,兩人都止住了腳步。


    柯靈垂著頭道:“大哥,讓靈兒想一想。”便進了屋。


    柯雲也怔住了,以前,他們從不避嫌。但此刻,他不能進她的房間,悵然地站了一刻,便離開了。


    柯雲沒有催妹妹。他知道,這對柯靈來說,太難了。


    本身就難,更難於抉擇。


    柯靈首先顧忌的就是,她這個孤鳴鶴的不肖弟子,出手會多沒有準頭,很可能傷了柯雲。況且點這樣的大穴,稍一不慎,柯雲的一條腿就廢了。


    但是,他相信,柯靈會想明白的,她一向就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子。


    小菊兒送來的飯,放在桌上,柯靈看也不想看一眼。


    半晌,她突然叫道:“小菊兒!”


    小菊兒跑進來:“咦,大小姐,你怎麽飯菜一點都不動的?”


    柯靈不迴答她的話,隻急急道:“大哥在做什麽?”


    小菊兒晃晃腦袋:“大小姐問的真是,大公子的事情,我們小丫環怎麽知道?他反正不到後半夜不會迴住處的。但我偏偏剛才聽說,他有緊急事情叫關正楓將軍還有幾個重要將領去議事,看樣子散不了早的。”


    柯靈哼了一聲:“那便是了,有事隻好明天再說。”


    她對小菊兒道:“今天困得要死,我要早點睡,你下去吧。”


    小菊兒咕咕噥噥地走了。


    柯靈聽到她關門腳步聲走遠,突然坐起來,從牆上拿下那把鋥亮的紫銅簫。


    她撫摸著被磨得發亮的簫聲,突然想起那首有名的簫聲咽。


    簫聲咽,


    秦娥夢斷秦樓月。


    秦樓月,


    年年柳色,


    灞陵傷別。


    樂遊原上清秋節,


    鹹陽古道音塵絕。


    音塵絕,


    西風殘照,


    漢家陵闕。


    她的喉嚨突然噎住了,心裏狠狠地念道:“死東西!傳個字條都不會!”


    可她卻不知道,她那封“若大哥柯雲有難,柯家軍俱歸孟聰明節製”的信,給柯雲內心造成多大影響。


    她猛地站起來,走到門口,推開門,閃了出去。


    淒清的京城冬日。


    城外的大登峰在寒冷的空氣中格外突兀,蒼涼。


    萬物都似已蟄伏,隻有寒鴉偶爾掠過枯枝,或者稀稀落落的幾隻麻雀在地上蹦蹦跳跳,充分詮釋著冬的蕭索。


    山頂有一座飛簷似振翅欲飛的亭子,孟聰明靠在亭子的立柱上,一雙圓而黑亮的眼睛詢問地看著柯靈。


    事實上,自從那場令他刻骨銘心的大戰以來,他的眼睛再不像從前那樣清亮了,而是時時透出茫然,又像是藏著什麽很深的心思。


    他們兩個,孟聰明是最初騷擾的那個,但柯靈卻成了後來主動的那個。


    此刻,因為各種心結,孟聰明顯然是在退縮。


    柯靈也看著他,卻也不開口,而是聳聳肩,卻從腰間拔出那管紫銅簫。


    “記得在薊州,你第一次在王府後院看到我,我正在吹一隻曲子。你說過,是那簫聲吸引到你,你才走到後院來的。”


    孟聰明垂下了眼睛,此刻,他心中隻有無限的悲涼。


    那個時候,他多主動啊,還帶著一絲侵犯的囂張。


    可現在,他連先開口和她說話的勇氣都沒有。


    柯靈將簫放到嘴邊,輕輕吹起來。


    這個寒冷的冬天,這個孤清的山頂,可她,卻沒有吹一曲悲傷的曲子,而是吹起一個歡快的曲調,像是小鹿跳過活潑流淌的小溪,又像百鳥在春風中鳴唱。


    她很快投入到跳躍的旋律當中,孟聰明也聽呆了。


    而冬天萬物蕭索的季節,竟有兩隻麻雀喳喳地聞聲飛了過來,落在草兒枯黃的冰冷的硬土地上,繞著柯靈的雙腳一蹦一蹦的。


    柯靈繼續吹著,悠揚歡快的曲調飛向陰謐的灰藍色天空,漸漸消失在曠遠中。


    不知因為什麽,一滴晶瑩的淚珠突然從柯靈的眼角滾落,淚珠慢慢滑過她的臉頰,又滴落到她的衣襟上。


    孟聰明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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