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是不是每個朝代末都會生出一個絕代風華、舉世無雙,叫君王為之如癡如醉、為之如癲如狂的傾國佳人,如妺喜之於夏,妲己之於商,她吳嬰婷之於越,她們通常還有一個別號為“紅顏禍水”。


    佛堂之上,蓮花寶座上的觀音無悲無喜,堂下跪著的絕『色』美人亦是麵無表情,檀香嫋嫋、木魚聲悶,蔥管一般的柔荑麻木地撥弄著圓潤的楠木佛珠,絳唇起闔,念誦的是《地藏王本願經》。


    佛說:今生修緣修舍利,來生換得兩全法。


    佛說:人就是苦今生修來世,今生的苦都是前世自己種下的因。


    若是如此,那她吳嬰婷前世又是怎樣的人,今生要如此的苦痛?


    她的頭十三年是在繁華的滬城底下的一個小縣城,父親是個不大不小的六品通判,是個淳樸簡單、腳踏實地、勤勤懇懇做事的老實人,不善經營,在這個位置上已經混了二十多年,頂頭上次來來去去換了一茬又一茬,就他自己如那深山老鬆一般,巍然不動。


    而彼時年少最是無憂無慮的年紀,更叫人奇異的是她父母模樣都不出『色』,卻生了她這樣一個比之沉魚落雁、閉月羞花還要姽魅妍麗的存在。


    自小生得就是玉雪可愛招人喜歡,凡是她同別人家的孩子吵架,哪怕是自己錯了,長輩們不僅不舍得說一句重話,反而還要責罰同她一起玩耍的人,久而久之,她身邊就沒什麽同齡朋友。


    再稍大一點,豆蔻年華,模樣越發出挑,身姿窈窕,但凡能接觸到的少年郎哪個不對她關懷備至,百般殷勤,隻求她願意偶爾瞥上一眼,縱使立馬死去也甘心。


    十三歲對女孩家而言已經是半個大人了,可以談婚論嫁了,她的父母模樣都不出『色』,偏生生出一個她這樣一個紅顏禍水來,從前與她家有些交情的人家家裏,一個個都想早點將她定下來,私下裏早鬧翻了天,更有甚者居然在大街上動起手來。


    消息傳到吳嬰婷這的時候,早就不知道是多久以前的了,她聽了也就是捂著嘴嬌笑一場,渾然不放在心上,畢竟有些人她名字都沒聽說過,又與她何幹呢?


    也是今年,淨蓮寺來了一位雲遊的高僧,法號圓滿,據說已經修得“金身”1,更厲害的是他的一雙佛眼能看透諸般表相,更是能通曉前世今生,母親便想著帶她去請這位高僧批命,最後能順路求一卦姻緣簽。


    雖說一家女百家求,但如她這般幾乎被全城男子求娶的,讓爹娘是不堪其擾,尤其這人一多關係就錯綜複雜的,叫他們更加不知道該把女兒許給哪一家,故而隻能求助菩薩了,希望菩薩能指點『迷』津。


    那日晨起,沐浴淨身,仗著天生底子好,吳嬰婷從來就是往臉上潑一捧清水便當是塗抹過那些瓶瓶罐罐的了,隨手拿了把湘妃竹折扇便興衝衝的往前廳跑去了。


    《西廂記》中杜麗娘曾唱過:“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


    她像個絕世珍寶一樣,被家裏人束之高閣,好不容易母親主動提起要帶她出門,吳嬰婷深怕自己晚了,母親就反悔了。


    而此時的吳夫人隻恐女兒來早了,此時前廳外躲藏了不少看熱鬧的丫鬟婆子,一個個一邊捂著嘴偷笑,一邊對著廳裏指指點點。


    吳嬰婷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少年行『性』,叫她悄悄湊上前憑著人小鑽到人前占了一個好位置,裏頭四個人,吳父吳母頗為頭疼地坐在主位,其下坐著的她也認識是她姨母,原先是個十分溫和可親的,現在卻陰沉著臉,地上躺著一個人,她眯起眼仔細看了又看,才確定那是她素來負有才名的表哥,柳思服。


    此刻柳思服柳大才子,一個已經十七歲的少年郎卻像個三四歲的小孩子一樣,在地上撒潑打滾,嘴上還嚷嚷著,“姨夫姨母你們今日不將表妹許給我,我今日就不起來了,我要表妹!我要表妹!”


    吳嬰婷旁邊的一個丫鬟嗤笑道:“這柳秀才都十七歲的人了,還像個小孩要糖一樣耍賴,可見往日裏這柳夫人是有多寵兒子了。”


    另一個婆子接口道:“嘿,主子們的事也是你瞎說的,不過也難免,近三十才生了這個嫡子,能挺起腰板做人能不寵,據說這柳秀才十二歲的時候都還跟母親歇在一個屋裏呢!”


    “不是吧,這誰家姑娘嫁給他家也夠倒黴的了,咱姑娘這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老爺夫人可舍不得姑娘受苦。”


    “你這小丫頭片子就隻看到老爺夫人了,你沒看見這柳夫人的臉『色』,她兒子為了個女人這樣豁出臉麵來廝鬧,日後自然連她這個老娘也舍了,柳夫人她能願意嗎?”


    “不過咱們小姐這是不是叫做攪家精啊,一進門就惹得家宅不寧的?”


    婆子推搡了一把小丫鬟,啐道:“『亂』說些什麽,沒得敗壞小姐的名聲,不過換我老婆子,我兒子要敢來這麽一出,我非劃花了那狐狸精的臉!”


    吳嬰婷全神貫注的看著廳裏的好戲,將兩邊人的話聽一半漏一半的,隻聽見她們誇自己生得好,又小孩子脾氣忍不住沾沾自喜起來。


    裏麵柳思服居然哭鬧了起來,“姨父姨母,你們不將表妹許給我,我今兒就賴在這不走


    了,不走了,躺表妹的床上睡去了!”


    “你放肆!”聽到這吳父是真的怒火中燒,斥道,“你的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居然學那些破皮無賴,別說要老夫我把女兒許給你,就是我吳家的大門日後你也不許踏進一步!”


    柳思服箕坐1在地,涕淚縱橫的完全看不出原先的清俊飄逸,拿袖子抹著眼淚,道:“沒了表妹,我還讀什麽書,不如做個地痞流氓,隻要表妹能多看我一眼,叫我看什麽都行。”


    吳父氣急,話都說不順溜了,“你、你個庸才,自己不學好,反而來禍害我女兒的名聲,好、好、好樣的,外麵的都是死人嗎?還不給老子我叉出去!”


    “老、老爺……”吳夫人下意識要阻止,可是看著丈夫的黑臉又不敢多話。


    而一旁的柳夫人那更是氣得要當場翻臉了,可柳思服此時真像個破皮無賴抱著門柱不撒手,還嚎道:“隻要姨夫姨母將表妹嫁給我,我日後定當好生讀書,考取功名,出侯入相為表妹掙誥命來,求你們了!”


    看著自己姐妹那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的臉『色』,吳夫人是左右為難,隻得好言相勸,“這、這不是姨母不答應,是……”


    “您這是答應了,”不等吳夫人將話說完,柳思服撇開身邊拉扯的小廝,膝行上前奪過吳夫人手邊的茶盞,激動的道,“女婿給嶽父嶽母奉茶。”


    居然有這樣強盜一般的行徑,吳夫人一時間目瞪口呆,好不容易反應過來連忙推拒道:“使不得,使不得,後年就是朝廷三年一度的選秀,全國上下停止嫁娶,到時你表妹正好十五歲正在候選之列,這皇命難違,侄兒若真有心,可否等上個三年?”


    柳思服此時似乎是入魔了一般,“可以先小定啊,再者也有十三歲就嫁人的,已經訂下的女子是不能參選的,隻要泰水大人喝了這杯茶,小婿馬上迴去準備聘禮,這樣表妹就不用參選了。”


    吳老爺這下是真的被氣得快說不出話來,隻本能地搶過茶盞,“砰”地一聲砸在地上,罵道:“這朝廷法度是可以隨意糊弄的?為了防止有人家故意挑選秀前夕嫁娶,知府都是提前算好了過來登名造冊,都上呈州府了板上釘釘的,現在小定是要夷五族的!”


    柳夫人實在忍不下去了,上前去拉拽自己不爭氣的兒子,“夠了,人家才看不上你區區一個秀才,人家家裏造化大著呢,咱家的府邸門才多大,供不下人家的這尊大佛,少在這丟人現眼,快隨為娘的迴去!”


    柳思服自然是不依的,左右搖擺著身子,哭道:“不嘛、不嘛,我不能沒有表妹,她是我的命,隻要她同我在一塊,我就是馬上死了我也心甘。”


    在外頭看了許久熱鬧的吳嬰婷到這,終於憋不住了,扶著窗欄嬌笑出聲,她自己隻覺得有趣隻管笑得上氣不接下氣,笑得肚子都疼了。


    而這一笑在柳思服眼裏,那真是“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令他仿佛喝醉了就一般,骨頭都酥軟了。


    當然柳夫人卻是火冒三丈,隻覺得自己妹妹、妹夫太過分了,居然安排女兒在外偷聽偷看,拿自己的寶貝兒子當做取樂的粉頭,當即拂袖而去,當然沒忘記去拽已經失了魂的柳思服。


    也不知是不是被這嫣然一笑恍了神,柳思服就這樣呆呆的直到三日後他才迴過味,當即又吵著要表妹,氣得柳夫人大罵吳嬰婷是狐狸精,自然這是後話了。


    眼下,直到柳家母子都沒影了,吳嬰婷還止不住笑,笑得是花枝『亂』顫,好不妍麗。


    002


    在父母眼中,孩子如何都是可愛的,盡管吳嬰婷這般有失規矩,吳父板著個臉斥了一句,“沒規矩。”卻也沒再多說些一二三四,吳夫人更不用說了,那是把女兒疼到心坎裏去的。


    吳嬰婷捂著檀口笑個不停轉進廳裏來,屈膝一禮,“女兒給父親、母親請安。”


    吳氏夫『婦』看她這沒心沒肺的模樣,有氣也出不來,吳夫人抬手招她過來,拉著她的柔荑問道:“這事也是我這個做娘的疏忽了,您現在也到了該許人的年紀了,這柳家的……”


    “哼。”吳老爺黑了臉,吳夫人很是尷尬,道:“你是怎麽想的?”吳嬰婷想起方才的情狀,又忍不住嬌笑起來,明媚動人,叫人有什麽氣也都散了。


    “好了,也別隻顧著笑了,羞不羞,說正事你對那個……”在自己丈夫的瞪視下,吳夫人隻得將柳思服的名字含混過去了,“對他是怎麽看的,剛剛的樣子你也看到了,對你是也是深情,而且他家我們也是知根知底的,而且年紀輕輕就考取了秀才,你……”


    “哎呀,娘,今天不是說好了帶女兒去禮佛的嗎?走啦,再不走太陽都要下山了!”吳嬰婷不想再聽這些,她對這便宜表哥更沒什麽印象,眼下比起什麽人生大事她更想快點出去玩。


    吳夫人當她這是不願意了,也就順勢轉了話,跟丈夫說了會子話,細心幫女兒戴好帷帽,才帶著女兒出門,說實在的她其實也不太樂意女兒嫁給柳秀才,不說就他今天這模樣就是個容易被女『色』所『迷』的,如今自己女兒顏『色』正好,可等到日後呢?這些表相的東西終有一日會老去,甚至有些女人還未老就先被丈夫厭棄了。


    而且就今日自己姐姐那副樣子,就算孩子嫁過去了怕也要遇到一個厲害婆婆,婆媳關係本就是千古難解之題,自己在家裏心疼了多年的掌上明珠,嫁過去是想讓她有個終身依靠,可不是叫婆婆可勁欺負的,這般那般的想著後,便認定了柳思服不是良人了。


    宋代有位高僧怎寫下一首《西閣》,頷聯是:年光似鳥翩翩過,世事如棋局局新。


    若是吳嬰婷當日就被許給了柳思服,是不是她就會隨著自己日複日而老去的容易一塊“泯然眾人矣”。


    在家裏被關了許久的小姑娘,外頭的無論什麽東西都能勾起她的好奇心,但她也知道在這禮教嚴苛的時代,女孩子不宜拋投『露』麵,隻掀了條縫,眯著眼往外看去。


    吳夫人見她如此,很是好笑的道:“好了,你這樣看見什麽,還不坐好,仔細摔著了。”


    吳嬰婷看了外頭人來人往的街道一會,覺得也就那樣,還真放下簾子湊到吳夫人身旁,問道:“母親,那個圓滿大師真的很厲害嗎,不會隻是浪得虛名吧?”


    吳夫人道:“噓,不可胡說,大師是修行圓滿的高僧,本事大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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