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刑官問清北山泉的名姓後,托出一個朱漆木盤,上麵放著四杯酒,三杯青銅樽的清酒,一杯翡翠杯盛著的琥珀色酒。


    北山泉微微一笑,舉起第一杯青銅樽酒,朝天空高舉過,而後灑在地上,這是臨別祭天酒;


    第二杯酒,朝大地作揖後,灑在青石板上,這是臨別告地酒;


    第三杯酒,北山泉朝著故鄉南田郡的方向舉杯,灑在腳邊,這是別過父母親人的酒。


    三杯酒盡,北山泉最後捧起了那杯翡翠杯盛著的琥珀色酒,他再次轉向霆鈞閣的方向,朝那裏舉杯良久,三次躬身後,袍袖一掩,舉杯而盡。


    北山泉喝下毒酒,慢慢將自己坐在青石板地上,盤著腿,麵朝霆鈞閣方向,感受著那肝腸寸斷的疼痛。他的五指漸漸繃緊,似乎想抓進青石板中。


    漸漸地,汗珠從北山泉額頭湧出,他的臉色已經毫無血色,忽然,他嘴角湧出一絲黑血,整個人蜷縮下去,最終低下了頭,一動不動。仿佛以前撫琴時,抱著琴的樣子。


    霆鈞閣上,天憐公主遙望青雨台方向,淚流滿麵。當年她與北山泉紅沙島一別,雖說“悲莫悲兮生別離”,盡管苦痛,卻終還有相見的一天。今日一別,卻是永無相見之日。


    原來,生離之苦與死別之痛相比,死別竟是更勝一籌。


    天憐公主開始坐下來撫琴,用琴聲與北山泉話別,所彈曲子正是北山泉作曲的那首《搖籃曲》。隨著北山泉在青雨台蜷縮成一團,“錚”的一聲,天憐公主手下的琴弦斷了一根,天憐公主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痛,伏在琴上,放聲大哭。醒兒在天憐公主身後不遠處站著,也是淚水漣漣。


    青雨台上,北山泉再也沒有動彈一下,四周圍觀的人群鴉雀無聲,人們靜靜地、看啞劇一樣,看完了一個人最後的死亡,然後,默默地散去了。


    監刑官驗過北山泉屍體,隨後向圍觀眾人發問:“可有北山泉家人收屍斂葬?”人群中聞聲站出兩個人來,自稱是北山泉生前好友,願意斂葬北山泉。於是,監刑官將北山泉屍體交給二人,司寇府的監刑人員就撤去了。


    北山泉這兩位朋友,早已在附近店鋪夠得上好楠木棺材——青雨台附近經營棺槨的店鋪沒有十家也有八家——收斂北山泉的屍體後,又找來一群人,將北山泉的棺木抬著,一直來到西郊一處墓園,將他葬入早已勘察好的一個風水寶穴之中,立了碑文後,埋藏妥當後,迴軍營向王燦複命去了。


    原來,這些人是便裝了的北關軍卒,他們受王燦指派,前來收斂北山泉的屍身。


    當晚,暮色之中,一點微光在北山泉墓旁閃爍,映出兩個揮動鐵釺的人影,北山泉的新墳被悄悄地挖開,又悄悄地掩上了。


    *


    天憐公主登基之後的默王,幾乎足不出戶,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一雙孩子,陪他們讀書、寫字、練劍,還教他們學習翼飛。沈鹿呦卻發現自己已經無所事事了,當初嫁給默王,是為了愛,也是為了以王妃身份相助他爭取王位。


    如今,塵埃既已落定,沈鹿呦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麽。


    老鹿的咳血和沈鹿呦的嘔血都在日趨嚴重,沈鹿呦的身體越來越畏寒。她能明顯感到自己的身子正日漸輕薄,似乎風一吹就能飄起來。沈鹿呦每日午後都盡量出來走走,曬一曬冬日的太陽,隔幾天也去鹿苑看一看那頭老鹿。


    沈鹿呦最喜歡去的地方,是府門外的梔子林。今天的陽光格外溫暖,沈鹿呦在梔子林裏慢慢踱步。


    冬天的梔子林,空空蕩蕩,什麽也沒有,沒有一朵花,也沒有一片葉子。有一束陽光從樹枝間透過來,晃了晃沈鹿呦的眼睛,這瞬間的銀光一閃,讓沈鹿呦恍惚中想起了她與沈雙初逢時的那片李樹林,雪白的李花銀子一樣閃著光,她驀然醒覺,她離開她的森林,來到這塊陌生的土地,已經整整二十年了。


    二十年,她舍棄了她的蘑菇,舍棄了她的酒泉,舍棄了滿山坡的草莓,舍棄了她的伯父嬸娘,來到這個陌生城市,追尋她的夢想和愛情,她似乎曾經擁有很多,有沈雙,有秋涼館,有閭丘漸,還有一雙孩兒,可如今,她卻發現自己再次變得空空蕩蕩,所有的人都已離她而去。


    或許,這一切原本就不屬於她,是她心存了不該有的貪念和奢望,她為此付出了二十年韶光,最後,卻像這冬天的梔子林一般,空空蕩蕩,一無所有。


    沈鹿呦耳邊,響起了那頭老鹿的聲音:“還我於林吧!”沈鹿呦的眼淚忽然就掉了下來,她捂著嘴,一手支在樹幹上,嚶嚶地哭泣。


    梔子林邊,默王閭丘漸正擔憂地看過來,他看到沈鹿呦伏在樹幹上,風吹著她的圍巾和發絲,在她身後輕輕地飄搖,沈鹿呦纖細的身子在風裏瑟縮著,弱如秋草。


    三天後,沈鹿呦告別了默王閭丘漸,告別了好友何雲夢,她要帶著老鹿迴東圃郡那片山林去。她堅持不讓任何人送她。默王給她安排了三兩車,一輛自己乘坐,一輛讓老鹿走不動時乘坐,還有一輛拉著物品。


    細雨蒙蒙中,沈鹿呦牽著老鹿離開會穎,老鹿走路都有些艱難了,卻十分開心,不停地舔沈鹿呦的手。


    二十年前,那個十三歲的赤足少女,隻因在茫茫人海中多看了沈雙一眼,就騎著小鹿,跟隨沈雙,義無反顧地來到會穎。那時的她,一雙眼睛和小鹿一樣張望,陽光照著她絕美的臉和脖子上的七彩石鏈,令會穎人至今難忘。如今,二十年過去了,騎小鹿的那個女子,牽著來時那頭鹿,沿著來時那條路,冒著細雨,靜悄悄離開了會穎。


    這一天,默王閭丘漸聽從沈鹿呦安排,特意將小刀和小俎兩個孩子支走,帶他們上霆鈞閣學習翼飛,這是兩兄弟第一次在霆鈞閣上學習翼飛,倆個孩子從出門伊始就嘰嘰喳喳,好不興奮。


    默王閭丘漸在霆鈞閣頂,一麵向兩個孩子講解翼飛要領,一麵不停地向會穎東郊張望,兩個孩子暫時還不能跳閣翼飛,默王給他們做示範,自己從霆鈞閣上跳下。


    飛在空中的他,極盡目力,想找到沈鹿呦的影子,可是,他隻看到一條曲曲彎彎的小路一直向東延伸,無從辨別沈鹿呦的身影。想起沈雙,想起沈鹿呦初入會穎時的情景,飛翔在空中的默王閭丘漸忍不住淚水長流......


    (卷五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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