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會穎城這鍋煮開的沸湯中,物事沉浮,人心焦慮。隻有南郊的默府,儼然一塊沉在鍋底的石頭,任由鼎沸,不為所動,沉靜而安然。


    當初在這個鍋底架起柴禾、引火點燃的默王閭丘漸,此刻正和新婚妻子秋涼館館主沈鹿呦下圍棋,別院書齋裏傳出兩位小公子的讀書聲。


    這段時間,沈鹿呦陪默王出入公卿府邸、商賈館所、士子書院,溫柔機敏、長袖善舞的她幫默王征服了整個會穎社交界,扶佐他從容踏上通往王位的第一層階梯。


    他們之間已經建立了至交好友的信任,雖然離夫妻之間的信任還差著一層——他們至今還是分房而居。


    但他們已經聊得很深,就連沈雙也已不再是他們的禁忌話題。


    “雙!”默王閭丘漸落下一個白子的同時,笑吟吟念道。這些日子的棋枰較量,沈鹿呦已知“雙”是默王最愛用的手筋,她舉黑子應招。


    默王閭丘漸忽然笑了,他想起當年和沈雙下棋的情形,每次他使出雙的手筋,嘴裏都要嚷嚷好幾次“雙!”,一直嚷到沈雙說“我看到了,正想對策呢!”,他卻又笑著對沈雙說“我不是說棋,我是叫你呢!”。於是一個人笑變成了兩個人笑。


    沈鹿呦看到默王忽然笑了,問默王笑什麽呢,默王閭丘漸遂告訴她,他曾經對沈雙說:“你父親真是糊塗,你這樣的人兒,本是天下無雙的,怎麽可能還有第二個,可你父親竟然希望還來一個,豈不是糊塗?他本該為你起名沈無雙的!”


    沈鹿呦聽了默王閭丘漸這番話,也笑了,說:“可不是嘛,那樣絕代無雙的人兒,原該隻有一個的。”


    沈鹿呦這麽說著,仿佛看到沈雙一身白衣,立在旁邊,雙手負在身後,含笑看著她和默王閭丘漸下棋,沈鹿呦的心就微微脹痛起來。


    這段時間在默府的生活,沈鹿呦已清楚地看到,沈雙是如何深深地占據著默王閭丘漸的心靈,甚至占據了他的日常習慣。


    比如,瓶中的插花凋落棋案後,默王閭丘漸總是將花瓣一一撿起,又小心地一一疊迴花枝,讓它們看上去像是未曾凋落過的樣子,這原本是沈雙的葬花習慣,可默王閭丘漸卻堅持貫徹得比沈雙還要徹底。


    對於如今和默王閭丘漸一起生活的沈鹿呦來說,沈雙對於默王閭丘漸的占據,其實也是對她沈鹿呦的生活的占據。沈鹿呦能認識到這點,卻無力擺脫。


    有時候,沈鹿呦明明想把兩個人的話題離開沈雙,於是努力去講些別的,可是,隔不多久,她就發現話題不知何時,又已不知不覺迴到沈雙身上。


    沈雙是她和默王閭丘漸的媒人,也是隔在他們夫婦之間的柵欄,在他們怡然而快樂的日子裏,沈雙是從空中投射下來的、一抹揮不去的陰影。


    前些日子,是沈雙的忌日,默王閭丘漸和沈鹿呦一起到艾溪邊祭奠沈雙。


    當年沈雙遇害,閭丘漸秉承沈雙生前心願,將他的骨灰撒入艾溪,逐水而去。


    沈鹿呦和默王一早去到艾溪邊,灑鮮花於溪水祭奠。看著水中鮮花隨波,岸邊香煙冉冉,空中紙灰飄飛,默王閭丘漸先還隻是默默流淚,漸而低聲哭泣,隨後開始痛不欲生,終至失控。


    默王閭丘漸忽然解開自己的衣衫,拔出隨身攜帶的匕首,向胸前割去,嚇得沈鹿呦拚了命去奪刀,還差點掉進水裏去。


    沈鹿呦這才明白,以前所見默王閭丘漸胸前那些深深淺淺的刀痕,竟就是這樣每年在艾溪邊祭奠沈雙之時,默王閭丘漸自殘所致。


    默王閭丘漸被沈鹿呦奪去匕首,失魂落魄,坐在艾溪對著流水哭得像一個孩子,他向艾溪哭訴,也是向沈鹿呦哭訴,說早知道一個人活著這麽痛苦,當時就不該聽沈雙的話逃跑,就是兩個人一起死了也是好的。


    沈鹿呦一旁聽著,心神黯然,知道默王閭丘漸從未將她今年的加入放入心中,在默王閭丘漸的世界裏,往年是一個人,今年依舊是一個人,哪怕他今年已娶了一個叫做沈鹿呦的女人。


    祭奠結束後,默王閭丘漸和沈鹿呦二人又在溪邊徜徉一番,近黃昏時迴了趟秋涼館,沈鹿呦取些衣物。


    與默王婚後,沈鹿呦忙於陪閭丘漸各處應酬,秋涼館已無暇打理,隻得交給總管高軒負責。


    高軒不期然看到館主和默王迴來,自是非常高興,趕緊前後張羅,就在後院的梔子樹下奉上菜蔬果盤,外加一壺清酒。


    梔子花開得正好,似乎識得故人,雀躍歡喜。


    默王閭丘漸和沈鹿呦坐花下小酌,順便檢視一番這棵新栽的梔子花,見它長勢喜人,亦頗為舒心。話題不知如何轉到沈鹿呦那次偶遇默王閭丘漸在梔子樹下痛哭,原來,那天竟是沈雙的生日。


    沈雙在世時,每年那天,默王閭丘漸都會在以前後院那棵老梔子花下,為沈雙擺酒慶生。


    默王閭丘漸和沈鹿呦這麽聊著,夜就深了,二人這才開始收拾衣物準備返默府,默府的馬車黃昏時送二人過了秋涼館就已返迴,高軒遂安排了秋涼館的馬車送他們。


    應默王閭丘漸要求,沈鹿呦把那個印著手印的花瓶和那隻栩栩如生的灰狐一起放入車廂。


    途中,默王閭丘漸擔心馬車晃蕩摔了花瓶,就一直抱在懷裏。見沈鹿呦訝異,遂解釋說這個花瓶沈雙生前極為珍視。


    默王閭丘漸向沈鹿呦介紹了這個瓷瓶的來曆,那是沈雙十八歲那年夏天,梔子花開時節,默王閭丘漸和他一起在瓷器坊親手製作的,專用來插梔子花的。


    瓶身上的兩個手印,右手是沈雙的,左手是默王閭丘漸的,是當初兩人捏好瓶胎後,一起抱著瓶胎,用力印上去的。


    沈鹿呦聽默王閭丘漸講著,想象著那一刻,他們的手仿佛穿過瓷瓶,十指相扣。


    沈鹿呦垂下頭去,默不作聲。懷裏臥著那隻灰狐,一雙淡藍色的眼睛望著她,似乎能看穿她的心事。


    沈鹿呦問默王閭丘漸這隻狐狸是怎麽來的,默王閭丘漸沉吟半晌,說忘了,後來又訕訕地補充,他也不知道這隻狐狸的來曆。


    沈鹿呦沒有再追問,她心裏自然清楚,默王閭丘漸怎麽可能忘記,他記得關於沈雙的一點一滴,他隻是不願和她分享而已。


    許是累了,默王閭丘漸不再說話,抱著花瓶,倚在車窗打盹。沈鹿呦也不去打擾他,自個兒默默想心事。


    而其實,默王閭丘漸隻是閉上眼睛,一個人默默迴憶那隻灰狐的來曆。


    那年冬天,默王閭丘漸親自駕車,和沈雙一起去遠郊踏雪尋梅。天寒地凍,路上積雪幾乎淹沒了大半個車輪,好幾次馬車都差點滑翻,實在兇險,於是不得不中途折返。


    途中,車子稍稍停頓了一會兒,這隻灰狐就突然爬入車廂,把閭丘漸和沈雙齊齊唬了一跳。倆人均是養尊處優慣了,又都不會武功,哪裏見過這等駭人物事,當即都不敢動彈。


    驚嚇過後,默王閭丘漸慢慢想起車廂裏有一把寶劍,於是悄悄掣劍在手,準備在狐狸撲上時護衛自己和沈雙。


    但是,許久之後,灰狐還是一動不動,似乎睡著了。


    沈雙偷偷地、仔細觀察了一番,發現這隻狐狸已是奄奄一息,遂朝默王閭丘漸使眼色。


    默王閭丘漸於是大起膽子,試著用左手抓著的劍鞘捅了捅它,灰狐竟軟綿綿的,毫無反應。


    原來,這隻老狐凍餓交加,臨終找到一個溫暖所在,總算費力爬上車廂,卻已耗盡它全部力氣,最終在車廂裏咽下最後一口氣,倒讓默王閭丘漸和沈雙虛驚了一場。


    關於灰狐的這個故事,沈雙身前沒和任何人講過,默王閭丘漸自也不願和人分享。


    有些事,隻屬於他和沈雙兩個人。


    *


    當天夜間下起了雨,沙沙的雨聲落入失眠的沈鹿呦耳中,很有些心煩,她索性起身,披件風衣,到廊庭下散步。這大半年來,沈鹿呦睡眠不好,入默府後,更有加劇的趨勢。


    默王閭丘漸也沒有睡,沈鹿呦看到書房的燈亮著。她試著推開書房的門,往裏張望,就看到默王盤腿坐在棋枰前,獨自下圍棋。


    沈鹿呦進房,放輕腳步走過去,默王閭丘漸抬頭看看她,繼續走棋。沈鹿呦坐了,偎依在默王閭丘漸身旁,看他走棋。


    初時,她以為默王閭丘漸是在打譜,再看幾步,已知他是在左右互搏,左手和右手下棋。


    左右手互搏,因互相知道對方的棋路和用意,兩邊往往旗鼓相當,絕殺對方及被對方絕殺的機會都格外難得,因而也格外費神。


    默王閭丘漸的兩道長眉擰著,盯著棋盤,表情煞是嚴肅,看上去甚而還有幾分痛苦。


    沈鹿呦忍不住伸出手指摩挲著默王閭丘漸的眉,想將他擰著的眉頭摩平。


    沈鹿呦一邊摩挲,一邊問默王閭丘漸:“好不了麽?”語聲溫婉。


    沈鹿呦想起多年以前,她也是這樣描著沈雙的眉,問沈雙為什麽帶她來會穎。不過那時,她常是摘一朵梔子花,用花梢沾了清酒,描摹沈雙的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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