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嘩啦啦”一片提子的聲音響起,閭丘閔幽知道這局棋結束了。果然,他迴頭看時,閭丘漸已經離開了棋枰,立身而起,指尖卻拈了一片鮮豔的花瓣,正設法將它粘擱迴枝頭去。


    那是棋案上花瓶裏插著的一剪紅梅,而今有些凋零,落了瓣在案上。默王對這些花瓣毫不遮掩那份憐惜之情,他將落下的碎紅仔細地、一片一片地,像捏棋子那樣,用兩個指尖拈起來,又將它們一一擱迴瓶中的梅枝上,讓它們看上去,仿佛還好生生地長在那裏。


    唉,王叔日日所做,無非下棋、拈花這些無聊之事,如此消磨意誌,真不是閭丘家的男兒所應為啊。


    閭丘閔幽見王叔如此,心中不免有些鬱鬱,許是情勢不同,心境看法自然就有不同吧。想他前些年,聽聞了王叔閭丘漸當年的經曆,還很擔心這個王叔不夠安分。


    畢竟,按照翼國王位傳嫡傳長不傳幼的傳統,先王閭丘恭駕崩後,世子遇刺身亡,王位就該輪到老二閭丘漸了。


    何況,當年的閭丘漸,性情溫和友愛,人緣極好。對父順,對兄恭,對弟愛,對友親,這是周圍人對二殿下閭丘漸的普遍評述。


    說起來,這翼國國君若是由閭丘家的人內部投票選舉的話,得票最多的一定是這個二殿下閭丘漸。很多人當時就曾言,翼國若是需要一位仁君,非二殿下閭丘漸莫屬。


    隻是,當年的閭丘漸似乎是毫無這方麵的興趣和野心,他更喜歡舞文弄墨,聽戲看舞,所結交之人,幾乎全是文人墨客、藝人琴師。而他的一手圍棋,更是已達國手級別,隻要有他下場的杯賽,捧杯人選不做第二人想。形容俊俏、文采風流的閭丘漸還被列入“會穎四公子”。


    這樣一個生性淡泊、與世無爭的二殿下,在自己遇刺後選擇默聲,其實也是他自願放棄王位之爭的意思表示,也因此,群臣才能順利擁戴老五閭丘羽登極。


    但是,時移勢易也,誰能知道今日這位默王怎麽想呢,王位畢竟是讓人垂涎欲滴、引無數英雄競折腰的一件寶貝,難保閭丘漸今朝又萌生出悔意,有了別樣心思呢?


    閭丘閔幽觀察了一段時間,他發現父王對二王叔閭丘漸是毫無懷疑,也毫無防備的,閭丘羽並沒有派人留意默王的動靜。


    為此,閭丘閔幽決定,自己去“考察”一下默王。他於是派出心腹吳澤,監視觀察了默王閭丘漸近兩年的時間,才最終確定,二王叔閭丘漸十多年來,確實沒有再開口說過話,一個字都沒聽他吐過,乃至他連夢話也不說。


    以閭丘閔幽來看,默王此人實在是一個毫無野心,過於安分的人,那樣的安分,說得典雅些,是性情淡泊清冷,說得不屑些,已幾近於一個窩囊廢,一個自甘沉淪的失敗者了,真不知閭丘家怎會生出這樣的男兒。


    當時,對於這樣的王叔,閭丘閔幽心中惋惜之餘,是慶幸的,為父王閭丘羽慶幸。


    但是,今時今日,站在默府書房中的閭丘閔幽,對此惋惜之餘,卻是憤怒和悲哀的——怒王叔之不爭,哀閭丘家之不幸。


    “王叔,閭丘一族就剩我們兩個男人了,我閭丘一族就要死無葬身之地了。”閭丘閔幽忽然說。


    閭丘漸的手抖了抖,剛剛擱上去的那幾瓣梅花落了,另外還又新落了幾片,這些花瓣撲簌簌跌落在案上,像一串幾個孩子,趁大人不備,一起嬉笑著,一溜煙跑出了門玩鬧去了,卻不曾想,那外麵夜的世界,實在有著一些驚悚和恐怖的。


    默王閭丘漸看著案上的片片落紅,竟自發起呆來。閭丘閔幽無奈地搖搖頭,他原本就是做好唱獨角戲的準備的,隻是真要自個兒登台時,卻又頗覺有些落寞和缺憾。


    閭丘閔幽繼續他的旁敲側擊:“王叔,我父王駕崩已是第四日,周家人有準您進宮拜祭麽?”


    閭丘閔幽知道,指望閭丘漸說話是不可能的,他隻是頓了頓,遂自問自答:“沒有,是吧?”他鼻子裏哼了一聲,用一聲半憋屈半憎恨的冷笑做為間奏,然後,自嘲道,“連我這個孝子,他們也不許我欞前哭父呢。”


    閭丘閔幽說到這裏,觸動了心裏的悲傷,竟忍不住嚶嚶兩聲,泣出了淚。他掀起袖子抹了把眼睛,強忍住悲,把要講給默王聽的話繼續下去:“世子哥哥死了,三弟失蹤,四弟慘死。王叔,你我已是閭丘家最後的血脈,卻連拜祭權都沒有。您想過沒,他們姓周這樣做,究竟想幹什麽?”


    閭丘閔幽雖然不會作畫,卻也懂得留白的重要,他不準備將這書房中所有的時間都占滿,也不急於將自己口袋裏的東西一下子倒盡,他恰到好處地停住了話頭,讓房間靜默下來。他將這片靜默留給默王閭丘漸,供默王思考。


    在這靜默裏,閭丘閔幽聽到又有兩片花瓣跌落在案上,他撲閃著眼睛向四圍打量起來。房間很暖,卻看不到火爐,更聽不到這個季節在別家房宅裏、幾乎每家每戶都會響起的柴火的劈啵聲。


    閭丘閔幽踱著步子,在書房裏走了一圈,經過四個房角時,他特意停頓了一會兒,感受了一下溫度。


    奇了,這房子也不似別家房宅裏房中央暖和、牆邊角落處卻發冷的情況,竟是整間房幾乎處處暖和,溫度均勻得很。


    閭丘閔幽踱迴原先的站立之地,歪著頭思索了一會,然後,低頭看向了地板。地麵是青磚鋪就,每塊青磚足有別家青磚的四至六塊大,絕不是會穎城建房鋪地通用的那種磚,想來應是王叔為默府特別定製。


    這些磚色澤沉潤,細膩光滑,並沒編排什麽花樣,隻是一塊接一塊連出去,磚與磚之間卻是契合得平整緊密,可以毫不誇張地說,倒像一整塊巨磚上,用一把長刀,輕輕拉開一線線的縫隙而已,那隙痕整齊而纖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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