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文孝勤忽然明白了自己對世子閭丘奮卒的愛,那是甚於對自己親身骨肉的愛啊!


    世子閭丘奮卒是他精神的傳承、理想的傳承、夢想的傳承、靈魂的傳承,自己為之奮鬥一生的翼國,原本將通過世子,與自己的精神、自己的理想、自己的夢想、自己的靈魂合而為一。


    如今,世子閭丘奮卒死了,自己的心血流盡了——從世子閭丘奮卒心口流出的,是他文孝勤的血,不是世子的——翼國的未來已毀,至少,這翼國的未來與自己再無關係。自己曾為翼國精心編織過一個夢,這個夢現在碎了,也不可能再重新織造。他編織這個夢用了十三年,他已經沒有可能再花十三年重新編織另一個夢,因為他自己也死了,他的血也隨著世子的血流盡了。


    五年前自己就該死了啊!文孝勤想,他與雪國談判不力,簽下和親條款,幾乎累王上自盡,雖然王上從來沒責怪過自己什麽,翼國上下甚至以談判的功臣對待自己,但他內心早已對自己做過無數次審判,他是有罪的,其罪當誅!這些年來,他不過是以待罪之身苟且於這塵世罷了,而那個曾經讓他可以苟且而活的借口今日也已不複存在。


    清影殿裏,沒有人注意到文孝勤在跪倒,朝王後周致拜了三拜,隨後,他又起身走到閭丘羽的梓宮前,也是三拜。


    然後,文孝勤站了起來,迴頭望向清影殿的人群,和人群中那朵已經凋零的花——十八歲的世子閭丘奮卒。


    這時,周卻恰好抬頭,他看到了文孝勤眼中的淚水,和他眼睛裏與這個世界無聲的告別。


    “太傅——”周卻大叫著撲去,想做出阻攔。


    文孝勤淚水長流......


    ——君辱臣死!王上當年不得不以己身和親,迎娶雪國飛雪公主之時,自己就該死了啊!


    文孝勤長須一甩,頭一低,撞向閭丘羽的棺柩。轟然之聲,如巨錘擊磬,撞響一個老師與一個學生今世情緣的結束之音。


    那曲濕漉漉的、浸透相知相愛之情的師生之歌,以一響生命的撞擊為尾音,嘎然而止在翼國王宮的清影殿裏。


    *


    自第一場暴雪之後,這幾日翼國都城會潁上空雪花飄飄停停,時斷時續,街頭到處是尚未徹底消融的雪和人們踩出的泥濘。灰色與白色的泥雪摻和在一起,覆蓋了大街小巷,整個會穎看上去像一位喪子的老婦,雖努力用髒舊的絲巾遮麵,卻始終掩不住臉上的悲戚。


    這個古老的都城久久彌漫在國有殤的悲痛之中,街巷、門庭、民居、茶肆、殿堂等,處處掛素插白。短幡素旌和未融的白雪一起,成為會潁城今冬的裝束。陣陣冷風穿街走巷,如古老的歌者吟唱起哀婉的招魂歌。歌聲四處飄蕩,殷勤地拜訪悲傷者的心頭,卻讓傷者更傷。


    晌午後的北大街依然清冷,冬雪和國喪顯然對店家的生意有著不小的影響。往日頗為繁鬧的街頭,此刻卻隻有一些稀稀疏疏的人影。


    地處北大街的菊仙樓是會穎王都最大的茶樓,此刻,二樓臨街的一個雅座裏,一個玄服少年獨自坐著,一縷黑發頹喪地耷拉在他額頭,褐紅色的瞳子無限憂鬱。這少年正是十七歲的二殿下閭丘閔幽。


    第一場雪落當夜,閭丘閔幽的流華邸就被周卻的北關兵封鎖,他幾次想出府,都被攔迴。三天前的淩晨,霆鈞閣鍾聲敲響一百零八下,國喪發布,包圍流華邸的北關兵才撤去。


    也是自那日午後開始,連續三天,閭丘閔幽每天下午都會來菊仙樓二樓臨街的這個位子坐著,叫一壺菊花茶,叫幾樣點心,卻又從來一口茶不喝,一塊點心不吃,那雙憂鬱的、褐紅色的眼睛,望著街對麵的臨水坊出神。


    臨水坊門口大盆小罐的都是花,盆栽的、插瓶的,高高矮矮,綠葉的、開花的,竟然有序,毫不雜亂。雖是凋零蕭瑟的冬季,店門口卻姹紫嫣紅,杜鵑、茶花、素心梅、三角花、一品紅、君子蘭、天堂鳥等競相鬥妍,觀果類的金橘、代代、佛手等也不遑多讓。


    忽然,臨水坊厚厚的繡花棉簾一掀,走出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女,懷抱一捆紅掌,正是臨水坊店主,花妹可心。可心清麗的臉龐迎著淡淡的陽光微微一揚,就如一場明媚的春雨撲入閭丘閔幽的雙眼,將他眸中的森冷柔柔化去。


    心心,閭丘閔幽在心底輕聲唿喚。


    可心並未察覺對麵菊仙樓上有人正望著自己,她開始彎腰收拾花卉和盆罐,把一些花盆搬來搬去地移動,並把剛抱出的那捆鮮花插入花瓶中。


    不一會,她就出汗了,她直起腰,用手背抹一下汗汗的額頭,一綹發絲就貼上她汗津津的臉,清麗的麵龐在陽光下閃耀著蜜糖般健康的光澤。


    閭丘閔幽心中軟軟的,他不懂自己為什麽會喜歡可心汗津津的樣子。


    可心邊收拾花草,邊不停地向北大街的兩頭張望,似乎在等著什麽人。


    又過了一會,可心悵然若失地坐下來,手裏拈了一朵黑花魁,坐在台階上開始發呆。


    二殿下閭丘閔幽不由神情黯然,一顆心也隨著可心恍惚起來,他看得出,那是可心在等候他的出現。


    這些天,有好幾次,看著臨水坊那邊可心悲傷發呆,閭丘閔幽幾乎就要忍不住衝下樓,奔向她了。


    但是,閭丘閔幽知道,不可以,現在不可以,自己的出現,隻會給可心帶來麻煩,甚至是性命之憂。


    二殿下閭丘閔幽身體往後仰了仰,將臉貼在窗閣上,警覺地望出去。


    就在離趙不二的茶莊不遠處,有兩個人一蹲一站,站著的那個人不停地搓著手,嗬著暖氣。


    從前幾天自己可以自由出入流華邸開始,隻要自己一出府邸,這兩個人就會綴在自己後麵,不遠不近地跟著,他走到哪裏,這兩個尾巴就會跟到哪裏,有時候坐在趙不二的茶莊裏嘮嗑,有時候也在菊仙樓樓下開個座候著。


    閭丘閔幽知道,那是舅舅勇烈將軍周卻派來盯梢他的尾巴。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綰天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風無語13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風無語13並收藏綰天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