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裏,“飛雪公主”樊齡柔知道,對於翼國王上閭丘羽,她沒有資格去愛,也沒有資格被愛。


    即使與閭丘羽衾枕之間彼此淹沒的那一刻,樊齡柔也從不敢奢談愛與不愛,甚至連一念的念想也不敢有過。


    就像今日這樣風雪將臨的天氣,她作為閭丘羽的王妃,甚至連為王上披一件外衫的資格都沒有——她的地位,甚至不如一個翼國的普通宮女。


    “飛雪公主”樊齡柔曾經無數次地自問:她是什麽?


    這個問題,她也無數次地自答過:


    ——白天,她是一株會唿吸的樹,年年自生自發,自凋零;


    ——夜間,她是一支風中之燭,任誰一聲歎息,就可以將她吹滅。即或滅了,也不會有誰發現,殿裏少了她這支蠟燭。


    五年了,“飛雪公主”樊齡柔在翼國沒有朋友,飛雪宮就是她的全部天下。不僅是她,整個飛雪宮的人除了和一起來自雪國的這些宮人交往,大家都沒有飛雪宮外的朋友。沒人敢靠近他們,沒人敢和飛雪宮的人說話,更遑論和他們親昵。


    翼國王宮上下,除了那些花花草草,沒有誰敢正眼看他們一眼。那些宮人宮女,誰若是和飛雪宮的人走得近乎的話,通敵賣國的帽子就離他的腦袋不遠了,那頂帽子不僅能把人壓扁,還能變成刀要了他們的命。


    而另一個方麵,和飛雪宮的人接觸時,若是不小心開罪了這些戰勝國的人,就等於開罪了雪國,弄不好是要引起兩國兵戎相見的,到時候吃不了兜著走。


    譬如,二殿下閭丘閔幽當年用彈弓打飛鴿的事件,一傳迴雪國,王太後立即派人詰問閭丘羽,閭丘閔幽被禁足一年。對飛雪宮的人結交和冒犯,都是魔鬼之路,隻有遠離他們才是明智之舉。


    當年,四殿下的名字被王太後強行置換一個“雪”字,改為閭丘雪健,樊齡柔明知此舉無異在焚燒自己的火堆上澆一桶油。可她除了聽從和接受,又能如何!


    若不是雪國王太後此後多番書函訓問,又委托雪國駐翼國國館使節蕭凡多次交涉,翼國王上閭丘羽恐怕連飛雪宮的門都不肯再踏入,讓飛雪宮真的成為漫天飛雪的冷宮。


    如今,小公主已出世三個多月,翼國王上閭丘羽未曾探視過一次,連名字也不肯賜,孩子的名字就這樣空著,等著叫閭丘雪某,或者閭丘某雪。雪是他們的宿命,王上的賜字是對她的認可。


    小公主的宿命早已經到達,王上閭丘羽的認可卻還沒有出門。


    此刻,望著搖籃裏的小公主,望著自己十月懷胎、卻連個名字都得不到的孩子,無助感、淒涼感籠罩了“飛雪公主”樊齡柔,她不敢再看小公主,轉身走到窗前,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天空。


    那裏,黑雲正在堆積,青色的天空像一隻巨鳥,張開碩大的羽翼貼近大地,早已膨脹的雲層在這種擠壓下越發不安起來。大地與天空之間,狂野的風東突西撞,無情地撕扯著一切。院子裏的花枝樹葉、石桌石凳似乎都逐漸慌張起來。


    要下雪了麽?樊齡柔心中一動。那是來自故鄉的雪啊!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還有門前的柳、簷下的燕、池裏的魚、園中的菊……


    窗外的景物隨著一陣狂風的撲襲,在“飛雪公主”樊齡柔眼前變得一片迷蒙。


    從慎德殿悻悻而出的王上閭丘羽直奔霆鈞閣,氣結鬱悶之時就登霆鈞閣望遠,這已經成為閭丘羽多年來的習慣。


    氣惱的閭丘羽到達霆鈞閣入口處時,仍不忘朝著看閣的陸公公欠身致意,陸公公亦欠身還禮。閭丘羽朝霆鈞閣頂而去,陸公公在閭丘羽身後看著閭丘羽的背影,目光中滿是擔憂。閭丘羽進去霆鈞閣不久,戚公公也氣喘籲籲地跟了進來。


    一個王上閭丘羽逆風而行,踩著霆鈞閣闊大的青石台階盤旋而上,近兩百級台階,他幾乎一口氣登頂。


    此時,雪還沒有落下,風的鼓點伴著遠山的迴應,越來越狂放,四野的唿嘯挾著天宇的雷霆之威,層層疊疊壓向人間,平台中央的青銅巨鍾為風所蕩,發出金屬般的鏗鏘聲,如金戈鐵馬,王宮中所有的殿宇都似已不堪重壓,開始低低地喘息、咆哮。


    沒有人可以挑戰天,哪怕他是天之子!這是風的想法。


    壓垮一切,傳我之威!


    駐步於霆鈞閣頂唿嘯的風中,閭丘羽胸中的怒氣終於搖曳而盡,代之的,是疼痛之情、羞辱之感和對自己的憤恨之心。自己做為堂堂一國之主,竟會遷怒於一個宮女!


    是的,遷怒!閭丘羽痛苦地閉起眼睛。


    迴想剛才自己對飛雪宮那個宮女的兜頭謾罵,王上閭丘羽頓覺羞恥不堪,他閉起雙眼,神情痛苦。他明明白白地意識到,自己正變得瘋狂暴躁起來,少年時仗劍狂歌、吞吐天下的豪情和信心已東隨流水,被命運揉捏過的自己,心中隻剩了無能無力感,無能感。


    狂風吹著閭丘羽的大氅如幟飛舞,他的鬢發已經蓬亂,棱角和紋路一起在他臉上縱橫出歲月的滄桑。


    翼國雖已疼痛之極,雪國卻並不就此知足。自從飛雪公主入翼,五年來,雪國的書函就雪片一樣接踵而至,平均半月不到,就有雪國的一封函件送來,逼閭丘羽廢後,改立飛雪公主為翼國王後。


    今天在慎德殿被閭丘羽揉成一團扔掉的雪國國書,已經是第一百一十六封催他廢後的書函了吧?閭丘羽想,五年來,他錢糧也付了,和親的女人也做了,甚至連最愛的人——王後周致也很久沒再晤麵了,所希望的,不過是雪國還能給自己一點點唿吸的空間,給王後一點點仁慈的保留。


    可是,饕餮是從無滿足的吧,雪國那個狠毒的老太婆根本就是饕餮再世。她一封封國書相逼,逼自己從周致手上拿過後印,獻給飛雪公主。而今,更是陳兵北關,進行赤裸裸的相逼。


    真是欺人太甚!閭丘羽氣得渾身發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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