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國王上閭丘羽憋了一肚子的火突然就爆發出來:“你怎麽還沒走?小公主的名字還需要孤王示下麽?不是和四殿下一樣,還沒出世就已經有名字了麽?不叫雪某,就叫某雪,連你們長公主嫁入翼國五年了,你們不還是稱她為長公主、飛雪公主麽?!孤王封的寧妃你們不叫,賜的寧香宮,也硬生生被你們改成了飛雪宮!你迴去告訴你們的飛雪公主,小公主的名字隨她起吧,無需問孤!”


    閭丘羽說畢,一甩大氅,拂袖而去,氅襟差點甩到晚晴臉上。


    閭丘羽一行去很久了,晚晴還沒能從吃驚中迴過神來,怔怔地望著閭丘羽離去的方向發呆。此前消失了的小黃門,不知何時,又已迴到殿外,重新將自己站成一株小樹,開始閉著眼打盹。


    又過了好久,晚晴才慢慢相信了這個事實——傳聞中那個一向彬彬有禮、克己謹讓的翼國王上閭丘羽,適才竟對自己這個小小的宮女大發雷霆。


    這其實關她什麽事嘛!她不過是奉命前來,傳個訊息問個話而已!


    再說了,難道當爹的給孩子起名字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嗎?怎麽普通人家這麽簡單的一件事情,到了這異國王宮就能變得這麽複雜要命呢!


    適才在長廊外等待時,晚晴還曾試想過,自己應該對閭丘羽發一發火。她本來已經打算好拿出“舍得一身剮”的精神,申斥一番這個狂傲的王上,這個不肯為親身女兒賜名的涼薄父王,斥詞她已打好了幾句腹稿,更多部分則準備視情況臨場發揮。


    可晚晴萬萬沒有料到,翼國王上閭丘羽竟然先她發起了火,看著閭丘羽憤怒痛苦的神情,她反而因為吃驚忘了發火了。


    王上在氣頭上,就算賜名,也別指望能有什麽好名字,這名字不賜也罷!晚晴這麽一想,決定迴飛雪宮複命去。


    她慢吞吞往迴走,迴想剛才閭丘羽的莫名之火,心裏頗為不齒——堂堂一個王上,怎麽可以這樣嘛!給小公主起個名又不是什麽難事!


    比如,雪煙這個名字就很好聽啊,閭丘雪煙,雪花像煙花一樣開,煙花一樣散,美麗來去,自由綻放,多美的名字啊!


    晚晴想,王太後和飛雪公主一定會喜歡雪煙這個名字的!


    晚晴迴到飛雪宮時,已是午後時分。宮人們已用午膳完畢,大多已休息。晚晴隨便扒拉了幾口剩飯菜,有宮女問到晚晴的鬥篷,晚晴不願說出自己落水、鬥篷掉進池塘的事,於是支吾過去。晚晴又磨蹭了好一會,才去給飛雪公主複命。


    “飛雪公主”樊齡柔還在圓台前打譜,竟沒有注意到晚晴已迴來。正在玩耍的四殿下閭丘雪健倒是發現了晚晴,小嘴一咧,就要叫她,卻見晚晴搖著指頭示意他不作聲,他就乖乖地安靜了。


    晚晴於是悄悄站到樊齡柔身後,看“飛雪公主”樊齡柔打譜,或者說,是看樊齡柔發呆。


    根據五年來的觀察所得,晚晴相信“飛雪公主”樊齡柔其實談不上愛好圍棋,更談不上擅長圍棋。入翼五年了,樊齡柔的圍棋水平一直停留在死活、手筋、定式等這些基本的入門功夫上,隻能蒙一蒙那些不懂圍棋的門外宮女。她每日所謂浸淫棋藝、專心打譜,戳穿了,不過是對著棋盤發呆而已。


    此刻的“飛雪公主”樊齡柔,眼睛盯著棋枰一角,正在對著一塊將死未死的棋發呆。是的,隻要再落一子,這一塊棋就可以被提走了。“飛雪公主”樊齡柔眼神黯然,她想到了自己,她又何嚐不是隻剩一口氣的棋子呢?


    生於亂世,普通人家的女子注定要被碾碎成泥,可王侯將相的女兒又好到哪裏了呢?逃脫塵埃命,卻躲不過棋子劫,自己這個所謂的雪國公主就是最好的證明。若說不幸中還有萬幸的話,就是自己這顆棋尚有一口氣在,尚未被人提走,尚可以唿吸。


    ——唿吸


    ——從進入飛雪宮的第一天起,她的使命就是唿吸,憑著最後一口氣唿吸


    ——春天,在桃樹下唿吸,看桃花飄零


    ——冬天,在梅樹下唿吸,看梅花飛舞


    ——夏雨秋風裏,一天天、一點點、一口口地唿吸


    ——直到窒息


    ——直到死去


    她清晰地記得那個晴天霹靂到來時的情景。和親!她要代替真正的飛雪公主前往翼國,嫁給翼國王上閭丘羽進行和親!


    樊齡柔不敢接受,不能承受,卻失音一樣無法開口,眼淚像斷線的珍珠般落下。“太後”,她不知道這兩個秤砣般沉重的字,當時是怎樣衝出她的雙唇的。兩個字甫一脫口,王太後就擰著雙眉望過來,目光如炬,灼燒她的雙眼,等到王太後再重重地“嗯?!”一聲,她已經跪下,哽咽而出的四個字是“領旨謝恩”。


    她怕王太後,就像秋葉懼怕霜風的相逼,她迫不得已,為了父母家人,跟隨王太後入宮,搖身一變,變身為飛雪長公主佟穀清。可這樣尊貴的身份並不能給她增加任何膽量。


    每次王太後咆哮,不管事情是否與她相關,所有人裏,那個最慌張、跪得最快的,從來都是她。她的膽仿佛生來就是為了被嚇破的,雙膝也生來就比別人柔軟。


    她像一隻皮偶,隨便被扯扯線,就馬上東倒西歪,她的花容每天都會在失色裏再失色,直至蒼白。


    宮裏的教習太監申斥鞭打做錯事的宮人,她一定是那個捂著耳朵躲在桌子下,渾身發抖的人,仿佛被打的人是她。管教的嬤嬤針紮扭掐那些宮女,她的驚叫聲比被掐被紮的宮女還要響亮。


    她小小的心裏滿滿裝著的,隻有一個大大的“怕”字。


    對於這場政治內容的婚嫁,她不敢說“不”,她知道這個字有多麽沉重,多麽鋒利,這個字隻要一出口,當有多少人的生命輕如鴻毛。


    她身為一介螻蟻,她自己,包括父母親人的死生都由他人掌控,遑論婚嫁。以飛雪長公主的替身遠赴異國和親,她能做的,不過隻剩了領命而已,哪裏能侈談願不願意。


    於雪國王太後蕭眉來說,那不過是一場恩賜,與平日的賜茶賜飯無甚二致,而與她這個領受者來說,隻剩了歡喜謝恩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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