翼國王上閭丘羽好幾天都沒有上朝了,清影殿寢殿裏,閭丘羽在瞪眼望著銅鏡。


    議好的和約在閭丘羽案頭放置很久了,他卻始終沒有翻看。


    他不敢去看,他怕自己打開和約的瞬間,會從那薄薄的卷冊裏,淌出一條淚水和鮮血匯聚的溪流——那是翼國子民的鮮血,是閭丘祖先的淚水。


    他不需要看和約,也知道上麵寫著什麽!


    滿卷恥辱血,行行辛酸淚!


    他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些和約內容。


    議和的消息傳出,主戰的國人號啕痛哭,喪父喪夫喪子的孤兒寡母在謾罵王上的懦弱無能,不為子民複仇。


    人們隻看到他的妥協,卻看不到他的抗爭。


    他的眼淚,他胸腔裏湧上來的鮮血,他孤狼一樣的長嚎,沒有人看見,也沒有人聽見。


    他把淚水吞進了肚子,把鮮血噴在銅鏡上,把嚎叫壓抑成喉嚨裏含混的呃呃聲。


    舉國皆恥,而他這閭丘羽的恥辱,卻是最甚的!


    雖然,和約所寫,是雪國長公主飛雪公主與翼國王上閭丘羽聯姻,條款並未是使用“和親”字眼,但是,閭丘羽知道,這條條款中,真正和親的,是他閭丘羽,而不是雪國的飛雪公主。


    他需要以翼國一國之主的身份進行一場和親,以換取雪國的撤兵!


    而和親,那是曆來隻有戰敗國的女人才需要做的事!


    一想到“和親”這個詞,閭丘羽那雙腥紅的、狼一樣的眼睛就再也不肯張開了。


    他不肯看眼前的銅鏡中、那頭叫做閭丘羽的、被打趴下的狼!


    那頭狼縮著肩膀、耷著腦袋,一雙狼目倉惶北顧。


    那是一頭羞恥的母狼才具有的目光!


    是的,他閭丘羽是一頭狼,一頭受傷的狼,一頭受傷的母狼!


    這頭母狼不得不夾著被人打斷的狼尾,拖著瘸了的狼腿,斷著一條手臂,披上大紅袍,係著紅繡球,去求和,去和親。


    他要娶嫁的人,是自己的征服者,雪國的飛雪公主。


    雖然,對這樣的命運,他非常的不忿,可是,他卻無力反抗。


    他已經罄盡國力兵力了,卻依舊擋不住雪騎的鐵蹄。


    北與郡屍橫遍野,成群結隊的鷹鷲盤旋覓食,久久不去。繪著魚骨的翼國大旗和屍體一起,為秋雨淋泡,屍體很快發臭,空氣中到處飄著腐爛的氣息——這是前線軍報中傳迴的內容。


    今年翼國雨水豐沛,到處汪洋一片,很多人無家可歸,食不果腹,軍民中能吃到馬皮、挖到樹根的,已屬幸運,不少地方出現易子而食的現象。整個翼國錢糧、人力均已消耗殆盡,連喘一口氣的力量都無——這是北與、東圃、西岐三郡郡府傳來的報告。


    他戰不贏雪國,所以,他隻有自己挺身和親!


    閭丘羽慢慢睜開眼睛,瞪著腥紅的眼睛看著麵前的銅鏡。鏡中人左袖管空了一截,雙眼布滿血絲,嘴角掛著一縷殷紅。


    他硬生生吞下一口衝過喉嚨的腥血,伸出一隻手覆住鏡中人的臉。


    銅鏡上的右手和鏡中人的臉色一樣蒼白,指縫間流出的鮮血在銅鏡上結出一朵刺眼的桃花。


    手是剛才和戚公公及程風爭奪青蝶劍時所傷。


    他拔出青蝶劍想自刎,卻被戚公公和四護衛拚死奪下。


    望著鏡中的自己,閭丘羽的心陣陣痙攣,他能感到自己的心正泣血而痛,自己這個廢了一隻手臂的人,已經連一把自戕用的劍都拿不到了。


    一個敗國之君,是連死的權利都沒有的。


    死,是傲者的權利,是對尊嚴的最後扞衛,而自己,有什麽資格傲?有什麽尊嚴可扞衛!


    耳邊,一個尖銳的聲音越來越響:你這個閭丘家的廢人,你隻能做一條狗,一隻叼著骨頭默默等死的狗!風雪如刀,你這隻狗總有被凍死、餓死、被烹飪為狗肉煲的一天,根本無需上演自戕之類的鬧劇......


    那聲音邊講,邊開始淩厲地笑,撕人心肺地笑,最後竟笑得咳嗽起來。


    閭丘羽對著鏡子咳嗽了兩聲,再也壓不住胸中那團翻滾的血腥,一口鮮血噴吐而出,整麵銅鏡如植桃樹,開出妖嬈的花朵。


    蓋章落璽吧,兩國達成和平協議,就沒有亡國之君了......


    翼國,就可以避免在他手上亡國了......


    又一口鮮血噴出,銅鏡上已是開滿一樹燦爛的桃花......


    閭丘家傳了三百年的國璽在和約上沉沉蓋下,閭丘羽罷朝十天......


    閭丘羽病了,患了吐血症......


    太醫院的太醫們急得團團轉,徹夜守護閭丘羽,靠著太醫宴秋水的猛藥,才硬生生將閭丘羽的嘔血症壓下,總算沒讓閭丘羽吐血而亡......


    翼雪兩國這場將近一年的戰爭,終於止戈了,雙方達成了和平協議,兩國百姓迎來了盼望已久的和平。


    翼國王都會穎在距離失陷還有最後二十裏時,保住了。


    太傅文孝勤成為翼國人心目中的英雄。雙方代表簽約那天,秋涼館門外的彩虹街,擠滿了人群,文孝勤的及地長須再一次被翼國士子大夫們爭相效仿。


    當文孝勤和蕭思分別代表兩國王上,在和約上簽下名字後,秋涼館內外響起一片劈劈啪啪的爆竹聲,恍如過年一般熱鬧喜慶。


    秋涼館門口還來了一隊舞獅子的,專門慶賀兩國協議達成。


    當文孝勤和蕭思一前一後,踩著遍地爆竹紅衣走出秋涼館,文孝勤立即被一大群同樣留著及地長須的文人士子所包圍,他們歡唿著,手搖紙筆,拽住文孝勤不讓他走,問他索要簽名。直把蕭思看得目瞪口呆,羨慕不已。


    當晚,會穎王都徹夜響著爆竹聲,王上閭丘羽吃了太醫的藥,獨自仰臥榻上,聽了一夜的爆竹聲,他還聽到了會穎百姓的歡唿聲。


    閭丘羽的眼角幾次滑下眼淚。


    他好想知道,這個夜,王後周致是否安眠?


    他已經生病好幾天了,可是周致,一直也沒有來探望他。


    閭丘羽想,那個被他傷透心的致兒,現在是不是也和他一樣,躺在床上,淚水從她眼角悄悄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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