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花很久才落盡,周一天和方恩都沒說話,一直靜靜地看著,直到天空恢複黑暗。


    深宵的郊野寂靜無聲,草葉的輕顫聲和蛩鳴聲被這寂靜放大了很多倍。


    忽然,一縷簫聲在遠處浮起,低柔婉約,輾轉迴蕩,似乎是在唿喚,在邀請。方恩初時未做理會,隨著琴聲、琵琶聲、笛聲相繼加入,樂曲中的唿喚邀請之意愈發濃厚。


    方恩輕歎一聲,隨手從身邊抓起一把野豌豆,捏破了,放在嘴邊,開始加入這場夜的合奏。方恩的豌豆曲一出,那些簫聲、琴聲、琵琶聲、笛聲立刻如溪水遇到岩石,退向四周,讓出中央位置給方恩的豌豆,眾星拱月一般,為方恩的豌豆曲做著伴奏和導引。樂聲起起落落間,流露出不盡的婉轉,纏綿而深情。


    不遠處,周一天和方恩的兩匹馬兒溜達著,尋覓著青草和露水。


    周一天思潮起伏,他想起前麵的溪畔正是幾年前,他和“花狐狸”等將門學堂的小子們,帶著天憐公主來挖“王八蛋”的地方,那時的天憐公主赤著腳,挽著褲腿,跟在他身後到處找王八窩,偶爾遇到一兩隻螃蟹被他們扒拉出來,四處亂竄,天憐公主就會驚叫著朝他跑來,嘴裏不停地喊著:“一天哥哥救我,一天哥哥救我......”


    周一天發現自己的眼睛也被這深宵的露水打濕了。


    樂聲停止了,四圍隻剩了夜風在嗚咽。


    周一天眼睛望著遠處的艾溪,問方恩:“長公主和你說了什麽?”


    方恩答:“問我訂親的事。”


    周一天問:“你怎麽說的?”


    方恩說:“我告訴她,是娃娃親。”


    周一天扭頭看著方恩,氣憤道:“你騙她!”


    方恩沒說話,將手裏的野豌豆莢擲向遠方。


    周一天說:“王鈞明明說,是他母親為你們做媒的,就兩個月前。”


    方恩依舊沉默。


    周一天猶豫了一下,問方恩:“如果她不是長公主,她就是我表妹秦珞,你還會這樣選擇嗎?”


    方恩苦笑出聲,看了看周一天,道:“你表妹我也配不起啊!”


    周一天啞然,嘲問道:“這麽說,隻有變成王鈞的表妹,你才會要她咯?”


    方恩愈發苦笑起來:“周一天啊,你說這些有什麽用呢?長公主就是長公主,永遠都是長公主,她變不成任何人。而我,也永遠是一個軍中主簿的兒子。”


    周一天不以為然道:“那又怎樣?你太看低她了,她根本不在意這些。”


    “很多東西,不是她不在意就不存在的。人和人生而不同,生而不平等,像我們每個人的臍帶一樣,是從母體裏帶來的。婚姻講究門當戶對,我和她,根本不是同一個階層。”


    周一天道:“方恩,我覺得你想得太多了,長公主要的是幸福,她覺得和你一起可以幸福,就足夠了。”


    “和我一起可以幸福?那是她的錯覺。我給不了她幸福的。”方恩搖著頭,自嘲道,“王鈞表妹的幸福,我或許可以給到,可是,長公主的幸福,我怎麽給?我用什麽給?大婚時候,我就用我家那間矮破房子迎娶她嗎?我連一場體麵的婚禮都給不了她,還怎麽給她幸福?”


    周一天冷笑起來:“狗屁!你這都是些屁話!你根本就是個懦夫!一個沒用的家夥!我不像你,我才不管她是長公主,還是誰的表妹,我喜歡就是喜歡,誰也攔不住我!除非長公主自己不要。”


    方恩歎息:“唉,和你說了你也不懂的,你不會明白我們這些寒門子弟的生活和想法。”


    周一天咬牙切齒道:“真想和你打一架呢!可惜你不是我的對手!”


    方恩幽幽地說:“打架不一定要是對手才打的。”


    “你說的對。”周一天點頭讚同道。


    隨著話音,周一天站起身來,一腳將方恩踹翻在地。方恩剛爬起來,周一天又是一腳踹過去。方恩再爬起,周一天還是一腳......


    一連十幾腳之後,周一天覺得解氣了,轉身上了馬,打馬離開了。


    這時,晨曦像一個羞澀的孩子,怯怯地從地平線上張開眼睛,望向大地。


    十多天後,方恩結婚,將門學堂的一眾小子們個個都收到了請柬,唯獨沒有天憐公主的,但是,婚禮那一天,天憐公主卻不請自來。


    當天憐長公主的馬車出現在方恩家門口時,滿堂滿院子的賓客好不驚慌,好不驚喜!這些人可都是第一次這麽近距離地見到王室成員呢。


    方恩的父親和母親,王鈞表妹的父母,一聽說長公主駕到,趕緊出迎,跪在門口接駕,兩家所有受邀參加婚禮的親朋好友,紛紛跪了一地。


    就連新娘子也被大人們從洞房裏叫出,頂著紅蓋頭,和方恩一起跪在門口接駕。


    天憐公主從鳳輦下來,隨從的宮女們呈上賀禮,足足九大盤。


    天憐公主來到跪著的方恩和他的新娘子麵前,看著他們。


    天憐公主在方恩耳邊低聲說:“方恩哥哥,我好想揭開蓋頭,看一看新娘子有沒有我漂亮。”


    方恩臉色慘白,嘴唇抿緊,跪著一動未動。民間習俗,新娘子的紅蓋頭隻有等到洞房花燭夜,由新郎官拿著秤杆挑開才可以,若是被別人提前掀了去,可是大不吉的......


    許久許久,天憐公主終於什麽也沒有做,轉身登上鳳輦,離開了。方恩長鬆一口氣,而在場人們個個激動不已,紛紛議論著,這麽近距離地看長公主,是第一次呢,長公主真是好漂亮啊。大家又圍上來開始看長公主的賀禮,又是一片驚叫讚歎聲。


    方恩父母及王鈞表妹的父母,都為這場婚禮能有長公主這樣的來賓而感覺蓬蓽生輝,驕傲不已......


    隻有方恩和周一天,倆人默默地對視一眼,麵色都有些黯然。


    天憐公主的馬車從方恩家出來,直接向瑞香宮奔去,天憐公主在車廂裏,淚水一串串往下流,平生第一次,她厭惡起了自己的長公主身份。


    王後周致正半臥在榻上看書,聽說長公主來了,正想起身,天憐公主已經快步奔入。她跳上臥榻,撲在王嫂周致懷裏就開始痛哭,淚水滔滔不絕,嘴裏喃喃說著的,都是周致聽不懂的話,什麽“我不要做這個長公主了”、“我還不如一個村姑幸福”等......


    急得周致一個勁問跟隨而來的天憐府的幾個丫頭,長公主這是怎麽了。幾個丫頭說不上來,為此都受了王後責罰。


    這一晚,天憐公主沒有迴天憐府去住,而是留宿在她自幼長大的瑞香宮裏,半夜幾次哭醒,周致守在她身邊,像小時候天憐公主出水痘那樣,徹夜照顧她。


    黎明時分,天憐公主總算抽抽搭搭地睡踏實了,杜嬤嬤換下周致,繼續看護天憐公主,周致才迴房睡去。


    周一天終於要上北關參軍去了,他暫時放棄了向天憐公主表白的打算。他隻是輕飄飄地問了天憐公主一句,她的馬鞭修好沒有。天憐公主迴答說,已經修好了。


    天憐公主沒有說,將這條馬鞭送給周一天。


    原本北關那邊這幾天會來人接領新兵,所以周一天一直在等。結果,突然收到消息,北關那邊翼雪兩國邊境出現爭端,北關兵全軍備戰,因此,不再派人來接引新兵。周一天不僅要自己前往北關報道,此外,還要帶隊十幾個新兵小夥子和他一起上路。


    方恩帶給天憐公主的傷痛逐漸平複,那條馬鞭掛在天憐公主的書房裏,時時刺痛著她。


    天憐公主忽然想起周一天明天就要離開王都、參軍去北關的事情,她決定把這條馬鞭送給周一天去。


    天憐公主乘坐馬車,來到將軍府,見到到卻隻有周一山。


    周一山告訴天憐公主,北關前線發生戰事,周一天提前出發了,三天前就離開了會穎。


    天憐公主鬱悶地返迴東郊她的長公主府,看著書案上的馬鞭,天憐公主一陣陣發愣。


    難道,這條馬鞭注定是送不出去,注定是沒有人會要它嗎?


    天憐公主起身,將馬鞭放入一個木匣中,上了鎖。木匣被放入靠牆的櫥櫃中,和方恩給她的那些草編放在了一起。


    泛黃的燈光照著那些草編的螞蚱、青蛙、蝴蝶等,它們靜靜地望著她,默默無語。


    淚水模糊了天憐公主的眼睛......


    (卷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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