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涼館人來人往,儼然已經成為會穎王都的貴族們不可或缺的一個重要活動場所。


    而身為秋涼館館主的沈鹿呦,一如既往,很少出到前廳來,所有經營管理,都交給總管高軒打理。


    兩年了,高軒始終清晰地記得,自己那天猶猶豫豫、講講停停地,向沈鹿呦匯報了默王閭丘漸接到書函後的情況,沈鹿呦神色大變。


    高軒一直都深知沈鹿呦對默王閭丘漸的關心之切,因此,那日清晨,默王的貼身小廝方默存向他講述默王接函後的種種激烈反應時,他聽得很仔細,並一一默記,隨後自己向沈鹿呦轉述時,也盡量做到了滴水不漏。


    隻是,那場敘述結束後,沈鹿呦書房中的喑啞,卻讓高軒手足無措了。平日八麵玲瓏的高軒,那一刻竟不知該如何進退。


    當高軒猛然看到大顆大顆的淚,像斷線的珍珠,滾出沈鹿呦的眼眶,不由怔愕當場。幾番欲張口勸慰沈鹿呦,卻又不知該如何啟齒,這樣愣怔了好一會,高軒選擇了低下頭,默默退出房間。


    高軒一直想知道這段事件對沈鹿呦內心的影響,卻始終未能。從他的角度看來,自那以後,這兩年來的日子,沈鹿呦與默王閭丘漸之間保持了既往那種不近不遠的老樣子。


    倆人之間依舊是無事不往來、有事相扶持,看上去彼此之前的一場齟齬不過是露水沾濕了衣襟而已,太陽一出來,就一切如初了。


    可是,隻有沈鹿呦自己知道,這段傷痕在她心中用了整整兩年才平複,兩年來,她從不敢迴頭看自己和閭丘漸這一段品茗賞雪、鴻雁往來的過往。


    那裏隻有傷,隻有痛,隻有一根深深的、紮進她心裏的刺。


    兩年後的沈鹿呦已經二十四歲,她迴望兩年前,迴望自己牽著一頭小鹿初來會穎,她對自己十四到二十四歲的這十年人生,用兩根刺做了概括和總結:


    十年前,她十四歲,她愛的第一個男子,用一句話,在她心頭紮下第一根刺。


    兩年前,第二個男子,一句話沒有說,在她心頭紮下第二根刺。


    當第一根刺紮下時,她猝不及防,她的心那時候那般嬌嫩,還沒有經曆過什麽叫疼。她怕,她躲,她哭,她不願意,可那根刺還是深深地紮進她心裏。


    第二根刺來時,她沒有怕,沒有躲,也沒有叫。她咬著牙,眼睜睜看著那根刺紮下來,深深地刺入她心裏。


    她以為,經過了十年的痛,她已經夠麻木,夠堅強。可是第二根刺刺入時,她還是感到了疼,疼到最後還是落下了淚。


    十年前,第一根刺帶給她的疼,讓她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或者,活著也像是死去了。


    此後,她的心在暗夜裏悄悄疼了很多年,沒有人嗬護,沒有人撫慰,隻能自哀自憐。


    這麽多年,她一直都不敢正視那根刺,不敢去迴想那句話,她假裝忘了,假裝當時就沒有聽清,假裝是自己記錯了。


    因了第二根刺的痛,第一根刺給予她的痛似乎有所緩解,如今,整整十年後,她已經可以、已經敢於去撥開第一個傷口,從那個已經結痂的傷口裏找到第一根刺,並且拔出它來,看看那是一根什麽木質的刺。


    拔刺的過程依然是痛苦的,甚至是痛徹骨髓的,可畢竟,十年之後的今天,她已經可以迴頭看一看,可以迴望十年前第一根刺紮下的經過——


    十年前的夏夜,秋涼館後院的梔子花在梢頭開得妖妖嬈嬈。樹下,一幾一榻。青石幾上,木盤中淺淺一層清水,清水上象腳小火爐溫著一壺清酒,幾上另有兩樣小菜,一雙青銅樽,兩副鐵木筷。


    一襲白衣的沈雙閉眼躺在涼榻上,似睡非睡。沈鹿呦坐一張矮凳,扶著榻頭而坐,手拈一朵梔子花,輕輕地描掃沈雙的眉,一遍又一遍,緩緩地,細細地。


    風是涼的,蛩蟲在快樂地鳴唱,沈鹿呦問了沈雙一個問題,那是一個她曾經問過很多次的問題:“為什麽帶我來會穎?”沈鹿呦的聲音很輕,於是,她的這個問題,差點被聒噪的蟲鳴淹沒。


    此後的許多年,沈鹿呦一直都在懊悔自己當初為什麽要問這個問題。雖然,她這麽問的本意,是希望沈雙會知情達意地說:“因為我喜歡你。”她一直在等,等沈雙這麽迴答,她以為她總有等到的一天。


    可是,對於這個問題,沈鹿呦問了很多次,沈雙卻始終沒有迴答,就好像沒有聽到沈鹿呦的問話一樣,自然也更沒有按照沈鹿呦的想法來迴答。


    因此,那一晚,沈鹿呦再次問出這個問題時,是一副漫不經心,隨口而言的樣子。她以為,沈雙還是會像以往一樣,閉著眼躺在竹榻上,能聽到花落,能聽到蛩鳴,就是聽不到她的問題。


    令沈鹿呦意想不到的是,那一晚,沈雙忽然睜開了眼睛,注視她良久,然後,緩緩地,用一句話,迴答了她的問題:“因為,我想讓你幫一個人生兒子。”


    “那個人是你嗎?”沈鹿呦歪著頭,按著小鹿一樣雀躍的心,天真地問。


    她以為,沈雙在和她說的,是情人之間曖昧調情的話!


    可是,沈雙的臉上卻絲毫沒有笑意地,很認真很認真地迴答她:“不是。”


    沈鹿呦注視沈雙的眼睛很久很久,她終於相信,沈雙說的是真話,沈雙不是在和她開玩笑,更不是在和她調情。


    沈雙說的“一個人”,是另有其人!


    沈鹿呦震驚地、吃驚地、驚痛地看著沈雙......


    沈雙的話是一根刺,一根尖銳的刺!


    沈雙用這句話,在她心上紮下一根刺!


    雖然沈雙隨後還補充了一句:“你可以拒絕。”可是,他或許明白,或許不明白,她,沈鹿呦,對於沈雙的任何要求都不會說不。


    直到現在,沈鹿呦想起沈雙的那句話,想起那一晚,依舊疼痛,雖然事情已經過了十年。


    沈鹿呦後來想,她應該直接問沈雙“你喜不喜歡我?”或者問他“你覺得我怎麽樣?”如果她當時這樣問沈雙,而不是問他“為什麽帶我來會穎?”那樣的話,她即使得不到自己想要的迴答,至少,沈雙也不會說那句刺一樣的話。


    或者說,不久就遭逢不測的沈雙,可能永遠都沒有合適的機會,也來不及對她說那句刺一樣的話了。


    沈雙原來的想法,也許會等她再長大一些、再成熟一些,才會和她說那句話、那件事吧。


    然而,愚蠢的她,卻問了沈雙這樣一個沒有任何技巧的問題,甚至還追著沈雙問了好多次,終於釀成了這樣的悲劇,終於將沈雙本不準備說、不打算這麽早說的一句話,在她年僅十四歲的時候就刺一樣紮進她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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