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鹿呦接任秋涼館館主之後,秋涼館後院的梔子花已經開過四次,日子似水流年,沈鹿呦似乎忘了自己留在會穎城的目的。


    她常常在秋涼館後院的梔子樹下發呆,梔子花盛開時的氣息會讓她想到沈雙,沈雙身上就常常飄著一縷似有若無的,梔子花的香味。


    沈鹿呦不斷地迴憶沈雙,迴憶他的點點滴滴,常常想著想著,就在樹下的涼榻上睡去。夢裏一次次出現重傷的沈雙躺在她懷裏,朝她笑著,白色衣衫上染著斑斑血點。


    沈鹿呦一次次在這樣的夢裏哭醒,或者驚醒,然後就一個人看著空蕩蕩的後院繼續發呆。


    這樣呆呆地一過,就是四年。


    秋涼館的生意竟比沈雙在世時更加紅火,裏裏外外都有高伯操心,沈鹿呦聽高伯說過,默王閭丘漸多次公開地、或者暗中幫秋涼館解決了很多問題,按著高伯的意思,是希望沈鹿呦這個新任館主,當麵拜謝一下默王的襄助。


    這一切確實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可奇怪的是,沈鹿呦竟毫無此意,雖經高伯明著暗著多次提點,她依舊沒有做這些的打算。


    好在默王閭丘漸對此似乎全不介意,這才讓高伯及館中眾人鬆下口氣,想著好歹還有沈雙當年和默王的交情在,餘蔭尚存,也就不再糾結新任館主的怠惰了。


    高伯卻不知,沈鹿呦心裏,不僅不想主動去見默王,還刻意迴避與閭丘漸的私下晤麵。


    沈鹿呦不想見閭丘漸,至少不想這麽快,她覺得自己的內心還沒有準備好,她對與默王相見後的未來有些懼怕,有些茫然。


    她不知道,自己見了閭丘漸之後,又該如何?


    去完成沈雙的遺願,履行那份契約麽?


    還是將契約隱瞞下來?


    所以,沈鹿呦要避著閭丘漸,且一避就是四年,二人從沒單獨地、私下地見過一麵。


    每一次,隻要有可能會和默王單獨遭遇,沈鹿呦就會拿出她林間小鹿對於危險的直覺,敏捷而巧妙地逃開。


    沈鹿呦躺在涼榻上,有時候也想過默王閭丘漸的事,這個沈雙因之而死的人,她怎麽竟會如此陌生?


    沈鹿呦躺在涼榻上,有時候也想過默王閭丘漸的事,這個沈雙因之而死的人,她怎麽竟會如此陌生?


    她慢慢想起,沈雙生前,自己應該也有過幾次和閭丘漸晤麵的機會,可是,閭丘漸是秋涼館的貴客,因此,往往是被延至後堂接待,就算偶有和她擦身而過的時候,全副心思都是沈雙的她,估計也就忽略了。何況,印象裏,沈雙也從未為他們進行過引見。


    想不到,這個陌生的人,竟然是沈雙在契約裏指定的人。沈鹿呦因為契約而留下,卻不想去見這個契約中指定的人。


    沈鹿呦漸漸也明白,其實,真正讓她留在會穎的原因,是這裏充盈著的沈雙的氣息,而不是那份無人知曉的契約。


    紅顏易老,她願意就這樣老去。


    她願意就在秋涼館後院,在這個飄蕩著沈雙氣息的庭院裏,帶著對沈雙的全部記憶,慢慢終老。


    沒有了沈雙,她就沒有了一切,這副軀殼,這副靈魂,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呢?


    又是一個午後,沈鹿呦在秋涼館梔子花下的涼榻上,再一次醒來。


    夢裏的沈雙模糊不清,四周蟬鳴初歇,梔子花的氣息正自濃鬱,風起起落落,午後的陽光在風的間隙裏到達,滿樹的梔子花閃閃發光。


    沈鹿呦眯縫起眼睛,望向那一樹閃光的花朵。梔子花婆娑的枝椏像兩隻發光的手,從陽光裏朝她探過來,未曾合攏的掌心捧著樹下一個潔白的人影,輕輕放到她的眼前。


    那是一個雙手抄在身後,正仰頭看花的、穿著白色衣衫的男子。


    此刻,梔子花的香氣裏,秋涼館後院的整個午後波光瀲灩。


    望著眼前波光瀲灩的這一切,涼榻上的沈鹿呦幾乎不能唿吸,不能動彈。


    這正是她和沈雙初逢時的情景啊!


    那時,她騎著梅花鹿在李樹林中玩耍,迴首際就見沈雙一身白衫,雙手抄在身後,笑吟吟地望著她。


    風起起落落,陽光自風的間隙射入,滿林的李花都在閃閃發光,映照著白衣頎身的沈雙也閃閃發光。


    那一刻,她決定跟著眼前這個會發光的男子走,一輩子不離開他。


    於是,她說自己迷了路,說自己不知道家鄉是哪裏,說自己舉目無親,說自己不曾有名字。


    其實,她家就在樹林後麵的那個村莊,父母雖然早亡,可是她還有別的親人,她跟著伯父、嬸娘一起生活,大家都叫她you-you,但究竟是幽幽,悠悠,還是有有,她自己也不知道。


    後來沈雙教她讀書寫字,她才想,也許那兩個字就是沈鹿呦的“呦呦”吧。


    她毫不猶豫地、義無反顧地跟隨這個會發光的男子來到王都會穎,她曾經一度以為,自己可以和他一直走下去,直到這個城市老去。


    沈雙就是她的整個世界。


    可是,那個閃閃發光的世界尚未容她看清,容她擁有,容她分享,就倒下了,坍塌了。


    那個她願意跟隨的人走了,她失去了他,也就失去了整個世界。


    她站在廢墟上茫然四顧,似乎滿世界都是那個會發光的男人,卻又滿世界都找不到他。


    偌大一座會穎城空曠得可怕,而她已剩孑然一身。


    一縷微風吹過,樹上的梔子花一陣喧鬧,那個立在梔子花下的白衣男子轉過身來,望向榻上的沈鹿呦。


    頃刻間,沈鹿呦隻覺天崩地裂,山鳴海嘯!


    萬千野馬奔蹄而至,踏在她胸上,讓她心如撕,胸如裂,麵色蒼白,唿吸急促!


    那望過來的眼睛啊,分明就是沈雙的眼睛!


    那張俊美的麵容,也分明就是沈雙的麵容!


    沈鹿呦幾乎發狂起來,若不是頭腦中殘存的最後一縷理智告訴她——眼前的人並不是沈雙,那隻是一個酷似沈雙的人——她幾乎就要跳起來,抱緊他,抱緊這個讓自己朝思暮想的男子了,然後撕他、咬他、踢他、錘砸他,在他胸口和肩上留下她小獸一樣尖尖的、腥紅的牙印。


    梔子花下,那個酷似沈雙的男子邁開腳步,朝沈鹿呦走來。


    午後的陽光從他身後追逐而至,白色的梔子花跳躍著,在他四周穿梭出一片閃閃的光亮。


    沈鹿呦支起一臂,半臥在涼榻上,一動不敢動。


    她生怕那個人是一隻蝴蝶,她動一動,他就會飛走。


    或者,那人是一隻脆弱敏感、經不起任何驚嚇的小鹿,她動一動,就會讓他永遠消失。


    像沈雙那樣消失。


    沈鹿呦屏著唿吸,靜靜地望著來人,她暗自祈禱,祈禱眼前之人的腳步不要停,也不要突然逃走。


    她害怕再一次失去,像當年失去沈雙一樣。


    沈鹿呦的眼睛一眨不眨,她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那人的臉。


    她從不曾這樣盯著一個男子的臉,這樣仔細地看過,即使是對沈雙。


    對麵的男子無論身材、背影、相貌、五官等,簡直和沈雙一模一樣!這一切,讓沈鹿呦發呆。


    沈鹿呦就那麽癡癡地望著來人,望著一個活的沈雙走向自己。


    沈鹿呦覺得,怎麽也看不夠對麵的來人,永遠也看不夠。


    那人終於是一步步走到沈鹿呦麵前了,沒有停,沒有逃,他站定了。


    然後,他掏出一塊手帕遞過來。


    沈鹿呦一愣怔,這才發現,她已經淚流滿麵。


    沈鹿呦顫抖著手,接過了那塊手帕。


    那人立了一會,什麽也沒說,轉身出了後院,向前院去了。


    沈鹿呦聽到秋涼館的仆從在院門外輕聲送客:“默王慢走”。


    許久以後,沈鹿呦才慢慢迴過神來,她拈起榻上落著的一片梔子花瓣放進嘴裏,輕輕咀嚼起來,舌尖和齒間也同時開始咀嚼那個名字——閭丘漸。


    漸漸地,那個名字開始泛出梔子花的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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