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荀在來時路上,除了構想過“萬書塔”裏的景象外,更無數次地設想過林宗汜的模樣,而此時真人近在眼前,卻又令他再度感到了些許失望。


    此時在他眼前的林宗汜須發盡白,麵上眼窩深陷,眸光深邃,隱隱透出了滄桑之色;身形雖不至用枯瘦嶙峋來形容,但也確實瘦削單薄,再加之穿了一襲寬大且陳舊的灰白衣服,一眼望去,竟給人以莫名的消靡之感。


    而如此形象,也實在與慕荀想象出來的那個威武挺拔,氣宇軒昂的林宗汜大相徑庭。


    但失望的念頭在他心裏轉瞬即逝,因為他突然又有了另外的發現,不禁失聲驚唿道:“啊!他…他怎麽會跟您如此相像!”言畢,猛又想起那日自己父親初見徐澈時,也曾這般驚歎過,當時自己還為此狹隘過一番,而眼下見到了林宗汜,心中頓時明了,暗道:“難怪我爹會對徐澈青眼相待,原來如此!”


    林宗汜眼中露出了詫異目光,顯然是被慕荀的這番話搞得有些摸不著頭腦,於是問道:“什麽相像?”


    慕荀收迴神來,答道:“那人名叫徐澈,他的模樣與您極是相像。”對著林宗汜又上下再看一眼,補充道:“喔,身形也極是相近。”


    卻不料,林宗汜那蒼白的麵上陡然生出了潮色,他似乎很激動,也似乎很歡喜,身形一閃便出現在了徐澈的跟前,隨即雙手齊出,緊緊抓住了慕荀的雙肩,急聲問道:“那人多大年紀?現下又在何處?可知他父母是誰?”


    慕荀見他如此激動,心中大感詫異,可嘴上卻不敢怠慢,急忙應道:“徐澈的年紀嘛,約莫和我相仿,但要說起他的身世,那就很慘了。他本出身於官宦之家,卻可憐他母親在生他之時死於難產,但這還不算完,他的遭遇可說是禍不單行,僅過了半年後,他的父親又被貶官到了昆明,於是父子二人便在昆明城裏安下了家。至於他現在何處…”他說到此處,那日山洞裏的景象瞬間重浮於眼前,心裏瞬間一酸,竟再難敘說下去。


    林宗汜急聲追問道:“他在哪裏?”說話間,抓著慕荀的雙手也不自覺地用上了力道。


    慕荀肩頭吃痛,整個人頓時抖了個激靈,顫聲道:“他…他死了!”


    林宗汜雙目圓睜,竟隱隱透出兇戾之光,又問道:“如何死的?你快說!”


    慕荀苦苦熬著從肩頭上傳來的痛楚,卻不敢禦起真氣相抗,隻得咧嘴哀求道:“啊!叔父,您…輕點勁兒…”


    林宗汜像是被喊醒過來一般,雙手立時一鬆,隨即又轉過身子,說道:“過去坐下說罷。”


    慕荀交叉起雙手揉著雙肩痛處,跟著林宗汜走到桌旁坐了下來。


    林宗汜見他疼得齜牙咧嘴,卻孰無歉意,隻顧詢問道:“你再把徐澈此人的詳細情況說予我聽,我對他很感興趣。”


    慕荀心裏暗暗疑怪道:“他不就是和您模樣長得相像麽?何至於這般上心?”


    不過他心中雖在犯著嘀咕,麵上卻不敢顯露顏色,隨後便將自己所知道的徐澈生平,以及自己和徐澈在一起時所發生的所有事情,全都對林宗汜詳細說了個一遍。


    林宗汜靜靜聽完,緩緩閉目靜默了半晌,片刻後猛又睜開了眼睛,喃喃自言道:“不對,全然不對…”


    慕荀好奇欲問,可還不等他張口,卻又聽林宗汜問道:“你爹遇上了什麽事兒?”


    慕荀暗想,總算是說到了正題,忙應道:“我爹在貴州平關鎮被人困住了,性命雖是無憂,但卻尋不到他的人,是以我北上到此,便是想求您幫忙尋到我爹。”


    林宗汜奇道:“貴州?他去那裏做什麽?你又何以得知他性命無憂?”


    慕荀苦笑道:“您不知此事的來龍去脈,也確實不利於做出判斷,隻是這件事說來話長,您得久坐一會兒了。”


    林宗汜輕輕頷首,正色道:“你爹是我的大哥,他的事在我這裏樁樁件件都是大事兒。我也曾尋找你們父子倆多年,卻始終不得蹤跡,以至我常自興歎,唯恐此生再難與你們父子倆相見了。好在今日見到了你,也總算予我一些慰藉,你就把所有的事都說給我聽,也包括你們這些年是怎麽過的,都遇有些什麽經曆,一絲一毫都不要落下。”


    其實在來時路上,慕荀一直都惴惴不安,他雖知父親與林宗汜舊日裏情誼非凡,但他卻不知此情有多深、多厚,更何況他倆已有近二十餘載未有聯係,感情是否如昔也未可知,是以他心中不免忐忑,唯恐時過情遷,以令此番求助無果。


    但在此時聽到林宗汜這番言誠意切的話語後,他心中的疑慮與忐忑瞬間煙消雲散,同時也對這位初次謀麵的叔父驟增了親近之感,當即連連點頭,忙道:“多謝叔父掛懷,隻要您願意聽,我一定仔細講。”


    但就在這時,樓門外突然傳來了聲響,隨後門便被打開了。隻見張合端著托盤走了進來,又徑直到了桌子旁,將盤中的菜碟碗筷盡數移到了桌上。


    慕荀望著尚冒熱氣的五個菜碟,頓時口舌生津,肚子也不爭氣地發出了“咕嚕,咕嚕”的聲響。


    張合放完菜碟後,也不言語,端起托盤就出去了,瞧這熟練模樣,顯然是每日必要如此往返幾趟。


    麵對著桌上菜肴,林宗汜卻並不動碗筷,隻是伸手拿起了白瓷酒瓶,問道:“能喝酒嗎?”


    慕荀素來好飲,又兼此刻心神鬆弛下來,便笑道:“這麽小的瓶子,隻怕喝不盡興。”


    林宗汜掰開了塞子,倒酒兩杯,先遞放一杯在慕荀的麵前,說道:“隻為高興,不求盡興。來,先喝一杯。”


    慕荀忙舉杯迎上,隨後一口飲盡。甘酒入喉,溫潤順下,但數個彈指後,他便覺口裏漸漸迴升起了清冽熏香,心中喜道:“這等絕世佳釀,難怪不能盡興,確是得慢慢品味。”正自想著,心頭又猛然起了一念,頓時暗罵自己道:“慕荀啊慕荀,父親安危不明,你卻在此貪圖口腹之欲,可真是沒心沒肺!”當下緩緩放下了酒杯,等再看向桌上菜肴時,也再沒了食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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