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著畫筆,端坐在畫板前,目光卻忍不住飛出門窗,往庭院內漂移。


    今日,蔣老師的庭院裏來了位新客。


    之前,這位新客就固執跟在我身後,怎麽趕都趕不走。


    “你今天不用工作嗎?”


    “我也需要時間充電呀。”


    “不行,我是去老師家學習,你在會打擾我。”


    “我在外麵等,保證不打擾你……”


    “那也會打擾我。”


    “嗯?真的?”葉雅人眼睛突然變得熾亮難擋。


    好吧,我拗不過他,隻能任由他跟隨。


    同我一起問候過老師後,我在老師的畫室內支起畫架,他則在老師的庭院裏悠閑漫步,或俯聞花香,或仰望花樹。


    他潔淨的白衣在濃濃繁綠裏是唯一的且鮮明的視點。


    我見他靜默蹲在圓深的荷缸前。那缸荷雖然為缸養,卻因為是露天散養,充沛陽光與鮮澤雨露將那缸小荷養得精神勃發,片片荷葉都是油光發亮。那圓缸裏還住著青蛙一家,如今還是蝌蚪模樣,在過幾周小蝌蚪們就要變態啦。葉雅人此刻是不是也在看那幾隻遊來遊去的小蝌蚪呢?或許,此刻缸裏的蝌蚪已長出後腿了?葉雅人看夠了蓮缸,又信步到一樹桂花前,現在還不是桂花季,不過樹枝繁葉茂,別有風味。他走著走著,腳尖絆到路上一點突起的磚頭,他踉蹌了幾步,差點摔倒。


    我不厚道地“噗嗤”笑出聲。


    他聞聲扭頭,我立即正頭看畫板,板住表情強忍笑意,裝出認真在畫畫的模樣。我等了一會兒,估摸著他此刻應該繼續賞花賞草了,我才悄悄扭過頭——與他幽深黑眸撞了個正著!葉雅人笑了,我臉微微發燙。


    他沒打擾我,是我自己定力不夠,不由主地被他吸引……


    葉雅人無聲說:“好、好、畫!”


    我瞬間就讀懂了。


    如同屋頂漏下一縷光,我覺得眼前的場景,有點熟。好像在哪裏見過一般。我在腦袋翻箱倒櫃,顛倒搖晃著記憶——


    啊,想起來了,好久了……


    還是去年的事了。


    那時,我們還是客客氣氣的關係,因我迷路他被迫送我迴家,我為不失禮而反送他,上車後,他對我說了句話,結果因為車門恰好關上,我沒聽清他說的是什麽,隻看到了他的口型。


    他說了什麽?


    那時候的我不懂……


    那時候的我也想不到,如今,他一笑,我就知道他要說什麽。


    再次將目光投向窗外,葉雅人不見了。過了一會,他出現在另一扇窗裏,他拿了小鐵鍬返迴原地,將剛才絆到他的那塊磚塊小心撬起,將下麵的泥土清理平整夯實,再將磚塊填入,敲平整。他又檢查了院子幾處,凡是突起不平坦的地方,他都依次方法一一矯正。


    見他在庭院裏忙忙碌碌的,我覺得好有趣,就索性放下筆,托腮認真看他。


    這時,蔣老師端著一碟熱乎乎的點心走了過來,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窗外的葉雅人,了然道:“看來今日你是無心功課了。”


    我一怔,不好意思得垂頭微笑。


    “那就休息一下。”


    “哦。”我立刻從善如流,放下手中的筆。


    “你嚐嚐這塊點心,阿姨新烤的。”由於我手上沾著顏料,蔣老師便拈起一小塊點心,送到我嘴邊,我啊嗚張嘴吞下,豆沙香軟熱乎不膩,好吃!我立刻豎起拇指。門外阿姨開心迴複:“烤箱裏還有很多,多吃點!”


    “好啊好啊。”


    蔣老師笑了,她端詳我的臉好久,說了句:“長安,你變化真大。”


    “啊?我不是又胖了吧!”我立刻起身找鏡子自我審視,我捏了捏自己圓嘟嘟的臉:幸好我不大魚大肉也不暴飲暴食,否則我定像那氣球一發不可收拾地鼓起來……


    蔣老師無奈:“誰說你的臉,我說你的畫。”


    “啊?哦……”


    我趕快坐迴到未完成的畫板麵前,靜待老師的評語。


    我正在畫的正是老師庭院裏那缸荷,還有蓮葉上趴著小青蛙。


    它是一隻懵懂的小青蛙,它的家就是那圓溜的蓮缸,它趴伏在蓮葉上,瞪著大眼看家以外的巨大的庭院。世界很大,隨時等待它去探索……


    “你以前偏好冷調,也喜歡意象式的表達。如今的你,多用暖調,畫裏有了煙火氣。”


    我思忖。若非老師提醒,我都沒有注意到這些。


    以前的我,在貼合心境的同時會逼迫自己創新,而且簡純地熱愛著各種繪畫技巧。近日的我,心上了無負擔,也不求畫得好與差,筆隨心而至……


    “而且也不再像一開始時,小心翼翼了。”老師點頭表示讚許,“不刻意不焦躁,心裏想什麽就畫什麽,讓我看得心裏暖暖的。嗯,看你的畫的人都能感受到這種暖意。我覺得很好。”


    突然被老師肯定,我既意外又激動:“老師……”


    “這副你什麽時候能畫好?”


    我一愣。


    蔣老師繼續解釋:“下個月,我的畫展就要舉辦了,我推薦了幾位學生的作品一起參展,我想選你這副。屆時會有媒體來訪,有些專做藝術品采訪的記者也會到場,他們對於新人新作要求嚴苛,不免毒舌,或許會有批評……你願意參加嗎?”


    我驀地捂嘴,登時聽著自己胸腔內,心髒奔跳如雷,我小雞啄米式地連連點頭。


    “我願意!老師,我當然願意,我還以為我再也不能……老師,謝謝您!”


    向老師道過謝,我迫不及待地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葉雅人。


    我急忙穿上戶外拖鞋,都不知道有沒有穿對邊,我快快跑到庭院中:“雅人!”


    葉雅人還蹲在地上敲敲打打,見我突然跑出屋,他疑惑站起,剛問了一句“怎麽了?”我已經撲倒他懷裏,張手抱著他的腰間。


    他雙手裏都是泥,就張著手,任由我將鼻涕眼淚一股腦全抹到他衣服上。


    “小哭包,又怎麽了,你把我的新衣服毀弄髒了。”


    他雖然這麽說,但聲音是微笑著的,暖暖的。


    “嗚嗚嗚……老師說,要帶我上畫展了。”我一激動就難免詞不達意。


    葉雅人也愣了一下:“真的!”


    “真的真的!”


    “太好了長安!”


    “嗯嗯!”


    這下葉雅人也顧不得手上有沒有泥,一把擁著我的腰,抱著我旋了兩圈。


    “你也把我的衣服弄髒了。”我吸著鼻子說。


    葉雅人輕啄我的眼:“我賠你。”


    我破涕為笑。


    我們倆就這麽靜靜待了好一會。


    葉雅人突然附在我耳邊悄聲說:“老師在看我們呐。”


    “啊!”


    我扭頭,果然看到老師站在窗邊微笑,阿姨則捧著臉做害羞狀。


    我和葉雅人都有點不好意思。


    我耳邊似乎傳來小青蛙呱呱的叫聲。


    迴家後,我第一時間向父母報告了這個好消息。


    媽媽一頓,眼眶立刻紅了:“阿汝這人公私最嚴明,讓她走個後門比登天還難,她居然肯推薦長安的作品,那就是肯定了長安,那就說明長安沒問題了……”爸爸慌忙安慰她:“怎麽又掉淚啦,孩子們都還在哪。”媽媽不好意思地笑開了。


    難怪我這麽多淚呢,原來是基因遺傳。


    媽媽突然想到:“長安,你需要畫室吧,你臥室太小了不合適畫畫……客廳?客廳也不合適,你爸爸要待客……要不,從明天起,你就用媽媽的工作室吧,媽媽可以去學校……”


    “媽媽,不用了!”我連忙拒絕。


    其實,媽媽原本也是在家工作的,哥哥和我出生後,她的地盤便被我兄妹倆占據,後來我們長大一些之後會玩她的畫材,又為避免不懂事的小朋友搗亂,她在附近租了間屋子充作工作室,她那間工作室也不大,加之多年畫材累積,早已塞得滿滿當當。況且,創作就是傾述個人感知,類似秘密,頗為私人,在未完全可以展示之前,還是少被他人侵擾為妙。


    “我在哪兒不能畫,沒有必要用到畫室。”我覺得太隆重了。


    爸爸在旁邊說:“是啊,你不要太誇張了,嚇著長安,就由長安自己做主吧。”


    “其實,我已經為長安準備了一間小工作室。”一旁靜默許久的葉雅人突然說。


    “欸?”我瞪圓了眼,“你沒有和我說起過。”


    “之前問詢小楓儲放作品的注意事項,發現並不難,我想你總有一天會用到,就準備好了。”


    原來他找小楓問那麽多的問題就是為了給我準備工作室……


    媽媽:“在哪?”


    葉雅人:“在我家附近。”


    我:“……”


    媽媽笑起來:“行啊,既然有現成的工作室,長安就去那邊吧。”


    我心裏有好多好多疑問,趁著爸媽不在的時候,我問葉雅人:“你說的附近是哪裏?”


    他家我知道啊,堇大裏嘛,堇大附近租金高昂,租做工作室不太經濟。


    “呃,其實就是我家隔壁。”


    “隔壁?”


    “嗯。”葉雅人認真的點頭,“很大很大的一間屋子,你去看了就知道了。”


    我繼續追問:“隔壁是有多隔壁?”


    “三步路?五步路?反正很近很近……”


    我戳戳葉雅人:“說老實話,你打的是什麽主意。”


    葉雅人笑笑不答。


    “反正遲早要準備的,提早一些也無妨,你看,這不是就用上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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