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隻隨他闔眼片刻,姑且作休憩,卻不想竟在這令人心安的氣息裏睡得深沉。醒來已是翌日微晨。我獨自四仰八叉、毫無形象地霸占了葉雅人的床。


    欸,他人呢?


    我一扭頭,見葉雅人坐桌前,雙手正富有節奏地敲擊電腦,桌角台燈執著亮著,繾綣的光源下,他似一工作狂魔。


    我愣神看他。我當然知道他是工作狂,但更多時候,我見到的他是遊刃有餘,如此猛力拚命也是首次。不知為何,此次,他似乎帶著股瘋狂的執念。似是想拚到極致才肯罷休。


    他獨自奮力攀爬,我卻什麽都做不了了麽?


    想到這裏,我覺得心更疼了。


    我立即翻身起床,簡單打理一番後,然後飛速下樓為他買早餐。今天是周六,員工餐廳是不開門的,我走了半條街,找到包子鋪,買到了第一籠屜的包子,還有滾熱的豆漿。


    迴到公司,我將早餐遞給他:“葉雅人,我不會強迫你必須休息,但是,你得吃早餐。”


    他抬眼瞧見我微有怒容,立即拍合電腦。


    “好,吃早餐。”


    短暫思索後,我又問:“為什麽非要收購艾倫美。”


    “因為想要月相雙人椅的授權。”葉雅人迴答。


    “為什麽非要那把椅子?”


    “我就是想要。”他頗任性地說了個答案,緊接著,他反問我:“為什麽問這個問題。”


    “就,隨便問問。”


    葉雅人放下杯子,鄭重道:“我當然最想要月相椅的授權。但是收購艾倫美也非心血來潮的,我經過嚴密調查與深思熟慮後做的決定。你放心,這是工作,我不兒戲。”


    得到他的保證,我從兜裏拿出個小信封遞給給他。


    葉雅人疑惑接過,拆開,他輕輕將上麵的字念出聲:“good luck!h·l.”


    我調皮道:“看啊,是h·l寫給你的親筆信哦!她說,謝謝你這麽愛她的作品!”


    “真的?”葉雅人猛然抬眼看我,然後我看到他的眼眶倏然紅了,某種晶亮的東西在他眼眶裏一閃而過,許久,他笑著說,“我這是被肯定了對嗎?謝謝。”


    我萬沒想到葉雅人竟是這等反應,有些措手不及,慌忙解釋:“葉雅人,這個紙條其實是我寫的啦,我就想為你鼓鼓勁……”


    葉雅人依舊紅著眼,微笑著說:“我知道。”


    “你知道?”我猶豫著,突然想到什麽,“……你的意思是,你知道……呃,我就是月相雙人椅的作者?”


    “嗯。”葉雅人利落迴答。


    看著我一臉震驚的樣子。葉雅人彎腰,從他書桌下的櫃子裏很是珍重地拿出個紙盒,他掀開蓋子,小心拿走防潮紙屑。一副畫展露我眼前,巴掌大的畫板上填滿大大小小的圓球,它們被塗上了深深淺淺的靜謐的藍。這不是——


    “這不是我在清雲畫的畫麽,怎麽在你這裏?”我驚愕非常。


    葉雅人揚起眉睫:“這是你的畫,我舍不得將它留在哪裏,費了點心思……反正,它現在是我的了。”


    葉雅人指向畫的一角:“我拿到畫後,發現了你的簽名。”


    是的。我習慣性地順手簽下的h·l,我以為用更深的顏料可以覆蓋,並沒有,它在畫布上留下的痕跡如此清晰。


    “看到這個簽名的瞬間,我就想起月相雙人椅的作者名字,再一番求證之後,我就知道了。”


    聽他說完,我又想起一事,這並不是我第一次在葉雅人的辦公室見到它。那次,他好心收留我,他將它藏在了一堆檢討書的下麵,我明明瞄著一角了。


    他知道,所以我的寫的字條才會讓他這麽開心。


    我感動,更覺內疚:“……對不起,我什麽忙也幫不上。我還能為你做點什麽嗎?”


    葉雅人:“我想看你的畫稿。”


    “哦。”我連忙去拿習作。


    我們兩個席地而坐,我將近日練習的成果全部攤在地上,瞬間,畫稿將我倆包圍起來。


    “我將畫得醜得全丟了。你看,有沒有哪張……”


    “畫得真好!長安,這張我喜歡!這張我也喜歡!這張好!這張也好!”他興奮地挑挑揀揀,抓了一堆在手,然後看我,“這些都是準備送給我嗎?”


    我將畫稿從他手中收迴:“才不是給你的。”


    他失落:“一張都不是?”


    “我下午要去見蔣老師,我重新開始畫畫了,應該告訴她一聲,我要將習作帶去,請老師指點。”


    “我陪你去。”


    “不用了。老師家距離這不遠,我現在可以很自然地坐轎車了。”我指了一下他辦公桌散亂的文件,示意他留下來工作,“我去去就迴,我們晚上再見吧。”


    於是,葉雅人留在公司繼續工作,我帶著習作坐車前往老師家。車子穿過車陣,拐入一濃密的林蔭街道,最後停在胡同口。我下車往胡同深處走,見到有位阿姨站在老師門前等候,我報上姓名,對方立即笑著說:“老師說你要來,讓我在門口迎你。”她領我進門,為我倒水,又道歉:“勵小姐,蔣老師在書房和客人談事呢。”


    我連忙擺手:“沒關係,我在外麵等著就好。”


    我端詳著這屋子,老師家和以前並無兩樣,書架頂依舊堆滿畫具,書架上擺著數個相框,當中有一個是我和老師的合影,那時才十三歲,梳著高高的馬尾,真是稚嫩,嘴角揚得那麽深。


    還有,窗外的庭院,一如當年,生氣盎然。


    少時來此地學畫,最喜歡的就是老師親自打理的這方小小庭院。


    暖春月季繁茂,入秋桂香浮動,還有一株不知名的粗藤植物,橢圓葉下結著米粒般大的紅果,可以吃,味道清甜,但結得很少。我總是徘徊在藤下,仰臉尋找藏匿在綠葉中的紅果,每找到一顆都能興奮好久……


    我正悠然沉浸迴憶之中,書房門開了,老師走了出來,我起身正預備問好,目光卻不自覺落在老師身後的周斯遠身上。


    他……


    “長安,你到啦。”老師不知我和周斯遠認識,還熱心為我倆介紹,“長安,認識一下,這位是新藝的周總。真是可惜了,周總著急要走,不然……”


    “蔣老師,您家月季開得真好,能允許我參觀一下您家的花園嗎?前幾次來拜訪都想好好看看的,每次都是來去匆匆,太遺憾了!”周斯遠突然說。


    “那有什麽問題,去吧去吧,大姐,給周總拿雙拖鞋。”


    大姐答應著立即去拿鞋。


    “那,周總先去庭院逛逛,我和長安先聊兩句。”


    “您忙。”


    我隨老師進了書房,先向老師問好,鄭重告訴她我重新開始練習了。老師問我近況,我也一一仔細作答。我將帶來的習作交與老師,老師一張一張非常細心地看著,邊看邊指導。


    審閱完我的全部習作之後,老師高興地說:“你願意拿筆就好,聽到你媽媽說你重新學畫了,我特別高興,今天看了你的畫我更高興。”


    我鼻頭有些酸:“謝謝老師。”


    “你現在的畫像個高考生,戰戰兢兢的。再放膽些罷。不要害怕。”


    “嗯。”我點頭。


    不由想起葉雅人之前選畫的樣子,我笑了:“老師,我剛剛把畫拿給葉雅人看,他左一句好右一句好,誇得我都信以為真了。”


    我剛說完,就聽見什麽東西碰擊窗棱,發出“篤”的聲音。


    我扭頭,看見周斯遠在窗前揉搓前額。


    原來那東西是他的頭。


    拜別老師之後,我拿手機叫車。周斯遠匆匆追上來,攔住我的去路。


    “長安,我們談談。”


    “談什麽?”


    “我認識很多大師,隻要我拜托,他們一定願意指點……”


    “不用了。”我揮手掐斷他的話頭。


    周斯遠不解擰眉:“為什麽拒絕,有名師指導,並非壞事。”


    “我不需要。”


    我側身要走,周斯遠抬手一把將我拽迴原地,他冷然道:“不會是葉雅人誇你畫得好,你就當真了吧?那是蔣老師說得委婉,她意思是你現在的畫連高中生都不如!”


    他果然在聽我和老師的對話。


    “你認識葉雅人這麽久,你怎麽還看不透他,他是什麽人你還不知道嗎?他的話你怎麽能聽,他可是發糖衣炮彈的高手,總將危險偽裝成糖果騙你吞下去!”


    我看著氣惱不已的周斯遠,感覺很荒唐。


    我緊緊咬著下唇,漸漸覺得唿吸有些困難,我的衣領太緊了,我連忙抬手去摳衣領。


    “長安……”周斯遠似乎被我的表情嚇到,他急聲道歉,“長安,對不起……我不該說這麽重的話,我隻是想幫你,隻要你開口,隻要是這堇都城的畫家,隻要你點名,任何一位大師我都可以請他親自輔導你,相信我,我有這個能力!”


    我終於扯開緊繃的衣領,深深吐了一口氣,怒視他:“周斯遠,你說的一點都沒錯,我現在的作品就是狗屎堆,即便如此,我也不想接受你的好意,可以嗎!”


    於此同時,我叫的車到了,我悶悶拉開門坐入。


    “長安!”周斯遠不甘拍打車門,“長安!”


    “滾開,你的好意!”我大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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