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從新世的藝術品倉庫裏調到授權給住家客廳銷售的品類,調撥單上必須要有新世的公章,然而,這枚公章遲遲無法落下。


    為此,我和焦悅再次來帶新世。


    在大堂沙發區稍待片刻,就看到賈經理突突一路小跑過來。


    他邊跑一邊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讓勵小姐久等了。”


    剛聽罷我的來意,他也是唉聲歎氣:“這調貨單光我簽字不行,現在就卡在周少哪兒呢,得有他的親筆簽名才行……”


    他一邊說一邊把調撥單遞給我看,以表示他未說謊。


    我沉默。


    “他有提出別的條件沒?”


    “這……我就不知道了。”


    “請幫我通報一聲,我要見他。”


    這事不能再拖了。


    賈經理麵露難色:“勵小姐,周少現在不在公司。”


    “在家?”


    “也不在家。”賈經理四下看了看,悄聲解釋,“周少在外頭有個隱秘的私人空間,一旦公司與他失聯,就知道,他大概就是去那邊了。之前,他是半年消失一次,最近可頻繁了,幾乎每星期一次……”


    “地址呢?”


    “我怎麽可能知道地址!公司裏恐怕都沒有人知道……”


    我想了想,拿出新手機撥了個電話。


    電話通了。


    “我是勵長安。你在哪兒,我過去找你……”對麵是很長很長的一段沉默,我幾乎以為信號早已經斷掉的時候,對麵報了個地址。


    賈經理還在滔滔不絕:“有時候遇到緊急的文件需要他親自批示,卻找不到人呢的時候真想找私家偵探偷偷跟在他後頭,看看他到底去了哪裏……”


    “好,我知道了。我馬上過去。”


    賈經理一愣:“勵小姐,你在和誰電話?”


    “周少。”


    “哪個周少?”


    “新世的周少。”


    賈經理霎時張嘴鼓眼,呆如木雞。


    我並將調撥單收在我的手袋裏。


    “等等,勵小姐,你打算,就這樣過去?”


    “怎麽?”


    賈經理:“大門左邊有條小路,過去一點點就是星天地啦,很多年輕女孩子都很喜歡去那裏逛街買漂亮衣服,很近的……你要不要過去看看?”


    “現在不是逛街的時候……”


    我頓住,接著恍然,垂眼看自己,白色的翻領襯衣、黑色長褲、米色的大衣。


    雖無趣,但不失禮。


    “怎麽,賈經理的意思是我去見周少,還得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妖嬈嫵媚才夠格?”


    在賈經理的認知中,周斯遠的那地方似乎是個專供桃色消遣之地。畢竟,一句“隱秘之地”就夠這些人浮想聯翩了。周斯遠知道他的下屬是這麽看他的麽?


    見我麵色完全陰沉下來,賈經理猛然收嘴,急忙道歉:“沒有沒有,勵小姐您千萬別誤會,我隻是想說……我這種外人都看得出來,勵小姐對周少而言是很特別的。我就是嘴欠,您可別往心裏去。”


    拿著調貨單,我和焦悅出了新世的大門。


    我看時間,已是下午五點,對焦悅交待:“我去晶如酒店,你直接下班吧。”


    “組長,不要去!”


    “怎麽了?”


    焦悅將眼睛瞪得大大的:“組長,聽賈經理剛才那個意思……組長,有危險!你還是不要去了。”


    我突然想起葉雅人說的那個“螺旋藻”忍不住噗嗤一笑。


    這個形容用在焦悅身上更合適。


    “放心。”


    即便是不為今日這事,我也想見他,與他麵談。


    “組長!”


    將焦悅的擔憂丟在身後,我快步走下台階。


    一個小時候,我抵達晶如飯店。


    冬日的夜早早降臨,冰冷與黑暗並肩襲來。豪華酒店內卻是燈火通明、暖氣沛足,我不得不脫去外麵的大衣,掛在手臂上。


    我觀望,然後抬步走向前台——


    “哎呦喂,這是誰啊?”


    身後傳來陰陽怪氣的聲調,我迴頭,見兩個人朝我走來。


    聲音的主人是吳路,他的胳膊上正掛著個花枝招展的女人。


    “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喲,勵小姐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啊。”


    “誰啊?”他胳膊上的女人瞥著眼看我。


    “一個一聲不吭玩失蹤的女人。”


    “啊!”她震驚捂嘴,“就是周少那位……”


    “少胡扯了,周少會看上這種狗眼看人低的女人!”吳路不屑,上下掃我兩眼,“也不知道她從哪裏打聽到這裏的,不過知道這裏又能怎麽樣,能摸著門才怪呢。”


    手機屏幕數字跳動,我劃開,將手機舉到耳邊:“我到了。2301……好。”


    我對麵的吳路一僵。


    “你的頭發長好了沒?”我問他。


    吳路下意識按住自己的頭頂。


    電梯在第23層停下。


    走廊裏空無一人,很安靜。我步出電梯,鬆軟的地毯立刻將步音吸盡。


    我停在門牌號為2301的大門前。


    門敞開著,裏頭很大也很暗,主燈沒有開,惟寥寥幾盞幽幽的射燈維持屋內一定亮度。


    我輕敲門麵,裏頭幽森飄來一句:“進來。帶上門。”


    我往前走了兩步,腳尖似踢中什麽,隨後見一本《王爾德童話集》滑出兩米遠,打中一雙白色棉拖而停下。


    我順勢抬眼。


    見周斯遠倚靠窗邊,夜風吹拂窗簾也吹開他鬆垮的白色睡袍,他單手拎瓶紅酒,兩指之間還夾著一隻酒杯。


    “來了?好難得。”


    他目光依舊停在窗外,更像是在自言自語。


    窗外風撲麵而來,我忍不住打了個冷戰。周斯遠在牆上摁了幾下,窗戶落上了,屋子恢複溫暖。


    “我來是想請您在這張調貨單上簽字。”


    他充耳未聞,朝我亮酒:“來一杯?”


    “不。”


    我低頭在包中翻找調貨單,突然他逼到我麵前,帶著濃烈酒味的溫熱的氣息頓時縈繞我周身,我呆立不動。


    “不著急,坐。”他扯著我在黑色皮沙發上坐下,又順勢踢了腳前麵的書。


    是的,沙發前擺的不是茶幾,而是一堆書。


    它們被粗魯翻閱胡亂丟棄,堆成了一座高高的小山,似乎下一秒就會有一簇跳動的火焰縱身其上。憑借幽暗光線,我大約辨認出裏頭有《歐亨利短篇集》,還有《安徒生童話》……


    “還記得嗎?”他悠然提問。


    ——“再給我講個故事吧,就一個,我保證,我聽完就去睡。”


    ——“那講最後一個,不許耍賴。”


    耳邊縈繞的似從天邊傳來的對話,那是過去的我們。


    怎麽可能忘……


    那時候,怎麽有那麽多話,怎麽也聊不完。天亮著急清醒,入夜不忍睡去。剛道完別,轉身就開始想念。捧著手機與他通訊,手機發燙也不舍放下,故意用軟軟的聲音央求著,再聊一會,再聊一小會……


    於是,他答應送我枕邊故事:


    漁夫因美人魚的絕世美貌而傾倒,為與她廝守,他割裂影子趕走靈魂,但擁有智慧與財富的靈魂又令他無法割舍,他兩廂徘徊猶豫不決,最後,選擇困難症的他隻好選擇投海自盡。


    金光閃閃的美麗的雕像突然擁有了生命,他央求一隻候鳥將他身上妝點珠寶啄出送給有需的人,雕像傾出所有後,他被人們嫌棄醜陋而投入熔爐,他求仁得仁,卻牽連無辜候鳥凍死……


    在他的描述下,那些我讀過無數次自認為已非常熟悉的故事換麵歸來。我既覺驚悚又沉溺其中。


    “這裏頭,有你最喜歡的歐亨利,那個賣掉手表為愛人換來一支發梳的傻丈夫……他好可笑,麥琪的頭發會重新長長,可他卻再也找不迴自己的表了。”


    “你醉了。”


    我無法繼續端坐,遽然站起。


    周斯遠抓住我的手,柔聲說道:“醉了好,醉了就可以看見你了。”


    我掰開他的拉扯,深唿吸,將調貨單伸至他的麵前。


    “好!簽字!”他突然幹脆接過筆,用膝蓋當桌在上麵利落簽字。然後將調貨單揚起,我躬身去拿,他的手刻意往後傾,我一個不穩差點跌入他懷裏,我沉默地站直了身體,不再試圖用蠻力去夠。


    他則高揚唇角,將那張薄紙對半撕開,疊起再撕,反複幾次後,那調貨單被他撕得粉碎,然後他張手一揚,白色碎片朝我迎麵打來。


    我沉默,但是唿吸驟然濃重。


    “你很憤怒?”他饒有趣味地觀察我的表情,並做出點評。


    “沒有。”


    “你撒謊。”


    我深唿吸:“我隻是覺得你很幼稚。”


    “幼稚?”他哈哈大笑,“從你嘴裏聽到這個形容詞可真是有趣啊,幼稚,不錯,我喜歡。”


    “周斯遠,你到底想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你要刁難我到什麽時候?我知道,小山老師寧願賠償巨款也要選擇違約是你在背後指使。”


    “他又沒有損失,那點賠償金算得了什麽,我多得是。”


    我難以置信瞪他。


    “比起你,我還差得遠了。”


    “你在說什麽?”


    “我隻想讓某人像我一樣品嚐一下被人背叛、被拋棄的滋味罷了。”


    我驚愕。


    什麽叫做“像他一樣”……


    難道說,他一直以為,在我們這場病入膏肓、絕症而亡的關係裏,我是拋棄他而去的加害者?他是被無情拋棄的受害者?


    我突然耳目清明。


    那些令我疑惑的點滴,那些在吳路口中聽到的話,猶如暗號,在這裏通然揭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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