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霄秘境在天樞仙門開山門結束後的第三個月開啟,至於秘境的名單,則早在開山門結束第二天就公布了。此次蒼辰峰隻有已經練氣十二層的羅琨一人前去。吳獻此時不過練氣八層,淩昶練氣六層,葉夢斐更是隻有練氣三層,去了也就是給人送菜的。況且紫霄秘境三年一開,倒也不必著急。


    羅琨未主動尋找隊友,倒是端陽峰的幾位精英弟子拿到名單後想起了蒼辰峰這位脾氣極溫和,待人處事都不過多計較的大師兄,親自前來邀請他一道探險。


    紫霄秘境裏危險重重,羅琨在詢問過人緣最好的吳獻後,得知端陽峰的幾名弟子人品都不錯,實力相當強悍,其中領隊的還是個練氣大圓滿的劍修,一身劍法強橫非常,為人也極為方正,便應下了邀請。在隨後的兩個月裏,羅琨跟著這支四人隊伍去了天樞仙門外圍的天擎山狩獵數次,算是初步建立了合作的默契。


    有事做的日子總是過得飛快,三個月的時間眨眼而逝,啟程當日,羅琨穿一身精英弟子的紫色道袍,同其他幾峰的精英弟子一起站在廣場上等待。周圍一溜煙穿白色道袍的內門弟子,還有少數幾個穿青色道袍的外門弟子,大多數湊在一起竊竊私語。偶爾有羨慕的眼光掃過羅琨等人,但羅琨等人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注視,都沒把這些當一迴事兒。


    此次帶隊的是兩位煉虛期長老和四位化神真人,主要是這一次的精英弟子頗多,讓宗門十分重視。


    帶隊的長老點了點人數,發現夠了,便祭起飛梭,向紫霄秘境所在的紫陽山飛去。


    不知是不是商量好的,幾大門派的飛梭幾乎是同時到達紫陽山的。


    下了飛梭,羅琨瞅了瞅周圍的隊伍,大都是各門派的精英弟子,不過他自打來了這個世界以後就宅慣了,這些弟子所在的宗門他隻認識那麽幾個最出名的。但是綜合曆年來紫霄秘境和近三年各門派弟子的情況,此次應該還有不少小有名氣的各門派弟子前來,羅琨有可能聽吳獻提起過,但沒打過照麵,認不出來。並沒有聽幾大門派的長老各自打嘴仗拉仇恨,想到有可能在紫霄秘境裏和這些人起衝突,鬥法經驗並不足的羅琨有點憂心。然而他並沒有憂心多久,就叫紫陽山引去了注意力。


    羅琨是第一次來紫陽山,他從來不知道紫陽山周遭竟有這樣古怪的環境。


    這山極是奇特,雖名叫紫陽,卻給人陰森森的感覺,從腳底板兒下麵往上一股股冒著寒氣。山上並沒有特別高大的樹木,植被以灌木為主,大部分隻能長到人的膝蓋上方幾寸位置,偶爾有幾棵高些的,也長著古怪的形狀,像海藻一樣綿軟的枝條垂到地麵上,向外伸展著,仿佛在等待獵物的降臨。更怪異的是,在灌木叢之間,長著茂盛的荒草,地表覆蓋著一層厚厚的青綠色苔蘚和地衣,腳一踩粘滑無比,向外冒出淺青色的汁液,悄無聲息地向四周流淌。


    修士五感極是敏銳,像羅琨此等神識比同境界人強大太多的修士,五感更是敏銳。羅琨能感覺到,如果此時前來的修士都安安靜靜等待秘境開啟,那四周圍將是死一般的寂靜。沒有鳥鳴,也沒有蟲子的叫聲,可是在羅琨神識籠罩的範圍之內,分明看到羽翼有些透明的青色鳥兒自灌木叢上飛過,落在那古怪的樹上,悠然自得地整理著自己油光水滑的美麗羽毛;淺褐色的不知名小蟲在荒草中爬來爬去,不時鑽迴地麵下的洞穴裏。


    古怪而邪性的一座山。


    然而這樣一座山,卻沒有給羅琨不好的感覺,是以羅琨即便心裏疑惑,也不曾提起。


    等待了大約一頓飯的時間,紫霄秘境終於到了開啟的時間。


    紫霄秘境每次開啟不過半個時辰,進入秘境的弟子隻能在裏麵呆上兩個月,兩個月後,還活著的弟子會自動被傳送到出口的位置。而紫霄秘境隻接納練氣期的弟子,但凡高階修士,就算是用秘法暫時降低了修為,也會被發現並燒成飛灰。


    開啟的時間一到,就看到秘境入口位置的天空上閃過一陣霞光,接著入口處便起霧了。這霧來的詭異,好像自天地間突然出現,又好像本來就在那裏。待濃霧散去後,那入口處出現一個透明的光屏,一圈一圈向外擴散著波紋。


    秘境開啟的一瞬間,所有人都做好了準備,等到一位長老示意可以進去之時,大家便爭先恐後地踏入那光屏。


    而羅琨正準備踏入光屏之時,忽然被人撞了一下,整個人不受控製的向前倒去,一下就和本該一隊的幾位端陽峰弟子散開了。


    一陣天旋地轉後,羅琨跌坐在一片青山綠水之間,揉著被摔疼的屁股,感到一陣憋屈。這事兒不用想,他娘的肯定是他那幾個師弟妹給招惹來的。


    他羅琨是包子了點,好脾氣了點,但也不至於慫到這地步任人欺負吧?他見天的照顧這個照顧那個,這個那個還不消停,整日裏惹禍,最後還得他跟在屁股後麵給收拾爛攤子。結果出個門就遇到這樣的事兒,要都是這樣,他還幹不幹正事兒了?他什麽時候吃過這樣的虧,在自家師門地位都快淪落到地板下麵了,越想越不舒坦,隻得恨恨地尋摸著也不知道是哪個貨膽子這麽大,叫他逮著定給他好看。


    順了會兒氣,羅琨心裏終於舒服了點,從地上爬起來,觀察著四周圍的環境。


    他掉落的地方似乎森林的邊緣,一麵是湖,一麵是成群的參天巨木,腳下盛開著不知名的野花,遠處傳來不知道是什麽品種的鳥鳴。迴想著蒼辰真人給的地圖,羅琨赫然想起,此處地圖中並無記載。他一下緊繃起身體,放出遠超於同階層人的神識進行探查,卻愕然發現方圓數十裏一隻妖獸也沒有,隻有一地的靈草礦石,年份還不低。


    羅琨皺皺眉仔細探查了周圍的環境,確定此處不是一處天然的幻境,就是紫霄秘境傳承之地的藥園。


    俗話說得好,撐死膽兒大的,餓死膽兒小的,羅琨本身並非果斷的人,此刻卻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血湧上腦門子,一下子衝進森林裏。


    當他踏進藥園邊緣的那一刻,周圍漸漸浮起的白霧,這裏確實是一處幻境!


    從不知何處傳來喧鬧的人聲和低低的啜泣聲,仿佛從一場大夢裏醒來,羅琨有點反應不過來。他眯了眯眼睛,看著懸掛在靈堂頂端的黑白相片,相片上的人衣著幹淨整齊,眉目溫柔,他忽然意識到那是前世的自己。


    這個葬禮其實很簡陋,他的父母是很普通的工人,經濟條件其實並沒有那麽寬裕,來的人也不算多,但好歹是讓身死的羅琨有了一處安身之地。他的父親穿著一身黑色西服,打著黑領帶,站在供桌旁,脊梁挺得筆直,一如他本人的性格;他的母親則穿著黑色的連衣裙,弓著身子在旁邊哭泣。兩個人看起來好像老了幾十歲。


    羅琨抿著唇,慢慢走向靈堂。


    羅父羅母看到羅琨過來,向他打招唿:“你好。你也是來參加葬禮的?”


    羅琨張張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有點茫然地看著自己的父母,似乎不太明白他們為什麽用這樣疏離的語氣對他說話。


    見他沒有說話,羅父也不生氣,隻是從一旁的花盆中采了一株素淨的白菊,遞給他,催促他上前去放在案麵上:“快點去祭拜吧,祭拜完之後就趕快迴去吧,這已經不是你該來的地方了。”


    羅琨眼眶一紅,幾乎落下淚來。他顫抖著手接過那白菊,默默上前放在案麵上。


    別了,我的前世;再見,我的父母。


    我終於知道,我再沒有機會去挽迴前世的這一切。


    畫麵一轉,他看到不算寬敞但十分幹淨整潔的青磚屋裏,他今生的父親正就著小菜喝酒,母親就坐在父親身邊做針線。然後他們好像注意到羅琨迴來,俱是一臉驚喜地站起來。


    羅母道:“琨兒,你怎麽迴來了?”


    羅琨看著羅母,半晌才喊了句:“娘。”


    羅母應了一聲,又問羅琨餓不餓,說著就要去給羅琨做飯,羅琨連忙阻止,卻叫羅父攔下。


    “你娘就是心裏高興,混小子,順著點你娘。”說著又高聲問羅母家裏菜夠不夠。羅母應了聲,羅父也就不管了,拉著羅琨坐在桌邊談天。


    羅琨訴說著這些年來的經曆,說他的師門,他的師父,熊孩子吳獻,眼高於頂的淩昶,邪乎的葉夢斐,也說他師父的基友,以及讓他怵得慌的顧珀瑛。


    他忽然發現,不知不覺中,他在這個世界已經有了這麽多迴憶。


    羅母將做好的飯菜端上飯桌,羅琨看著這些都是他愛吃的菜,紅著眼眶大口大口吃起來,羅母慈愛地坐在一邊為他夾菜,並勸他不要心急,免得噎著。


    羅琨露出一個輕鬆的微笑,道:“謝謝你娘。也謝謝你,爹。”


    羅父羅母衝他微笑,很快他們的身影就被白霧掩蓋。


    白霧漸濃,彌漫在羅琨身側。周圍的聲音慢慢遠去,濃重的黑吞噬了翻滾在身體周圍的濃霧,繾綣地纏上羅琨的腳踝,以溫柔的力道將他向下拖拽,誘惑著羅琨墜落。腳下的路已經崩塌傾斜,自亙古而來的風拍打在臉頰上,一陣陣割裂的疼。羅琨想喊,想大叫,一張嘴就被灌了一口風,隻能無聲而劇烈的咳嗽。


    羅琨不斷下墜,忽然一點幽藍的光自黑暗中亮起,晃晃悠悠地向他飄來,他伸出手,那光點幻作一隻眼,冷漠地與他對視,將他扯入一場荒唐而深沉的酣眠。


    記憶如同一條奔湧於洪荒中的河,混著滾滾黃沙向遠處咆哮而去。


    童年家庭雖然美滿,但困苦貧窮一直困擾著這個平凡的家庭,十三歲突如其來的幸運,給這個在山村裏出生長大的孩子帶來一個全新的世界。他感到無比的震驚和新奇,同時也感到深深的自卑。盡管他平時已經足夠努力,但作為大師兄,他的人緣不如二師弟,天賦修為不如三師弟。師父對他不曾有過多的關注,二師弟和他不親,三師弟看不起他,他溫和的性情成了別人欺負的最好借口。對此他並不敢表示不滿,他怕當他將這些情緒說出口,他就會被趕出門,他和他的父母從此迴到那個貧困的小山村,重新過上那種每日裏勞作不歇、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他已經不想再看見父親因偶爾能大口吞咽劣質白酒而滿足的神情,也不想再看到母親為補貼家用而多接一些活計勞作到深夜的疲憊。


    他在這樣的情緒裏煎熬著,過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天真爛漫的小師妹出現。小師妹那樣溫柔善良,從不因為他不如別人而看不起他,會甜甜地喊他大師兄,對他笑得無比溫暖。他想,也許從那時起他就喜歡上了這個可愛的小師妹,可是他那樣渺小,就如同小師妹腳底的泥,又有什麽資格去追求小師妹呢?他隻能默默守著小師妹,看她對他叔叔的徒弟暗生情愫,從此一顆心都落在那人身上。


    他以為他的一輩子都會這樣子了,可三師弟突然的瘋狂打亂了他的平靜。當小師妹哭著衝進師父的洞府,聲淚俱下地指責三師弟對她情郎的傷害,雖然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他忽然意識到,在這一天,同門反目,他隻能選擇他們兩人其中的一個。他咽下心裏的苦,站在小師妹那一邊,看著三師弟毫不留戀地轉身,風輕雲淡地前往思過峰,默默在心裏對他說抱歉。


    其實他也明白,三師弟並不需要他的抱歉。


    自那之後,他變得沉默,時常走神,對世事漠不關心,整日裏不是在閉關就是坐在竹林旁的水潭邊發呆,即使是小師妹前來看他,他也很難露出笑容。而他一向認為對他很好的小師妹,卻仿佛毫不知道他的變化,每次來找他,不是在訴說她與那人的甜蜜,就是在訴說又有女人纏上了那人。他看著天真活潑的小師妹漸漸被嫉妒沾染,變成了扭曲醜陋的樣子,他想阻止這種變化,卻無能為力。


    後來有一天,小師妹說,她終於找到辦法成為那人身邊唯一的女人。


    那天小師妹笑得無比燦爛,讓他仿佛看到了許多年前,小師妹跟在自己身邊軟軟地喊自己大師兄的樣子。不知道為什麽,他突然很想哭。於是他默不作聲,幸而小師妹也不需要他發表意見,心情頗好地離開了。後來小師妹就失蹤了。


    他得知這個消息的時候,心情很平靜。其實他已經預料到這樣的結果。


    小師妹失蹤不久,本該在思過峰思過的三師弟忽然找上他,身邊還跟著一個穿一身豔紅長袍的邪修。三師弟告訴他,小師妹在他們手上,若是想救出小師妹,就老老實實地跟他們改修邪魔道。他看了一會兒他的三師弟,然後抱著不知是怎樣的心情同意了。


    墮入邪道後,他也曾問過三師弟,你是因為小師妹才這樣做的?


    三師弟迴答,怎麽可能,那種蠢得夠嗆的女人,我怎麽可能會因為她要死要活。如果不是因為那個人,如果不是因為他們傷害了那個人,他又怎會放棄自己的大好前程?如果曾經他勇敢一點就好了,走到今天這地步,他和那個人都有錯。


    他並不想知道三師弟口裏的那個人是誰,那個人是誰對於他來說並無區別。他隻要知道,三師弟也不是因為小師妹而走上這條路的就好。這條路十分難走,如果可以,他希望三師弟不要走到這條路上來。不過他清楚地知道,三師弟如今是求仁得仁,他的想法一點也不重要。


    ……


    最後他死的時候,他覺得解脫。將小師妹托付給小師妹的情郎,也不過是他多年來保護小師妹的習慣而已。


    他閉上雙眼,任黑暗將自己拉近荒謬的世界,不斷下沉,仿佛一生都要維持著這個古怪的姿勢。


    經過雙腳和膝蓋的緩衝,突然落到地麵的感覺令他有些迷茫。他睜開眼迷惑的向四周眺望,色調陰暗詭異荒野無邊無際,鉛灰色天空翻騰著大朵厚重的雨雲,從雲朵的間隙透出濃豔的血光,那是最原始最強烈的色彩對比。朽木被業火炙烤成焦炭,形銷骨立的黑鳥立在枝椏上睜著冰冷的眼睛,北風唿嘯過半人高的蒿草向遠處而去,邪豔茶靡的豔紅花朵層層疊疊鋪滿了整片穀地,沒有葉子,形狀獨特,花瓣細瘦幹枯,冶豔的血紅裏透出了黑,和著天空裏詭異濃烈的色彩,呈現出極其幹燥熱辣的顏色,火燒似的,仿佛一移動就會在空氣裏留下一串火星。


    他跌跌撞撞的行在一條崎嶇的小路上,那詭異的花兒擦過他的臉頰、手腳。沒有同伴,他走得艱難而緩慢,卻不曾停下腳步。路的盡頭一道腐朽的橋,黑衣老嫗守在橋下,抬起皺紋縱橫的臉,遞給他一碗清水。


    她說:喝了吧。


    他懵懂地接過她手中殘破的水碗,失神的望著。


    喝了吧。她伸手一指,喝完就不會再有痛苦。


    他看著手裏的碗,忽然笑起來,他說:我不。


    老嫗的臉上露出驚愕的表情,下一刻便被他從上到下撕成兩半。天空裏傳來陣陣雷吼,丘巒崩摧,大地碎裂,黑暗裏透出光來,世界坍塌傾頹,濃重的白霧漸漸彌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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