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戎是西晉的一位大大的名士,名列“竹林七賢”之中,在當時也是士族中的領袖人物之一。但要說他“賢”在哪裏,卻非常難講。他身上最鮮明的特點就是貪財。他的莊園水磨,據說是“周遍天下”,但他一位從侄結婚的時候,他大方地送了一件單衣,婚禮完畢之後,又心疼起來,火燒火燎的,不拿迴來估計心髒病都要發作了,就又厚著臉皮跑去要了迴來。對兒女他也並不大方。他女兒成家後,有次問他借了幾萬錢。幾萬錢對於王戎,可能也就跟我兜裏的幾塊錢差不多。可他就惦記上了,天天盼著還,可女兒就是沒送錢來。後來女兒迴家探望,他就臉色很難看。女兒馬上掏出錢來還他,王戎“然後乃歡”。他家買的李子他都要讓人一個一個把核都給鑽破,怕有人把他家的李子種給偷了去。


    這樣的一個財迷有一個特長,就是會聊天,說起話來,言辭頗為動人。在魏晉士人看來,這就夠了。再加上他出身於一流門第--琅邪王家,所以這個名士,王戎就做定了。


    王戎也碰到過危險時刻。西晉晚期,幾個王爺帶著兵互相砍殺,打成一鍋粥。齊王冏一度控製洛陽,另一個王爺河間王要組織聯軍討伐齊王。齊王司馬冏召集會議,討論對敵策略。王戎當時擔任尚書令的高官,級別相當於副總理級別。他在會上侃侃而談:“人家帶兵百萬,勢不可擋。我建議你退休迴家,安享天年。急流勇退,放棄權力,當真是萬全之道。”司馬冏的謀士勃然大怒,說:“漢、魏以來,有一個退休的王爺能活命的麽?我建議把出這個壞主意的家夥處死示眾。”所有在場官員非常震驚。王戎聽了以後,表示要上廁所。王戎不在的時候,司馬冏對謀士的建議正做認真考慮,就忽然聽見有人叫喚起來了:“了不得了了不得了,王大人掉茅坑裏頭了!”大家讓人把王戎撈起來以後,把這位渾身惡臭的王大人送迴府第。王大人聲稱自己是“藥發”,才會失足跌入茅坑。一通混亂下來,讓王戎逃得一命。後來,司馬冏被殺死了,王戎還活著。


    王戎所說的“藥發”是怎麽迴事?“藥發”為什麽會掉到茅坑裏呢?這是一個問題。


    關於王戎,還有一個問題。古代人最注重守孝。父母死了,做兒子的幾年之內都不能再擔任官職。守孝期間,孝子要痛哭流涕,不吃肉不喝酒,更不能穿好衣服。王戎的母親去世的時候,他卻不遵守這些規矩,又喝酒又吃肉,但是這些酒肉似乎於他卻無多少滋補,他容貌憔悴,身體虛弱,要拿著拐杖才能行走。當時另一個官員和嶠也在守孝,他完全遵守一切規矩,吃米飯都要稱好再吃,怕超過孝子的飲食標準。但是,大家卻認為王戎比他更孝順。皇帝對大臣說:“和嶠守孝時過於刻苦,讓人擔憂。”大臣卻迴答說:“和嶠克扣自己飲食起居,卻隻是“生孝”,王戎卻是“死孝”,我認為真正值得擔心的,是王戎。”為什麽王戎守孝期間吃肉喝酒,卻能得到大家的理解,稱他為真正的孝子呢?這又是一個問題。


    要解釋這兩個問題,就要談到晉朝的一種很古怪的文化風尚了。


    這種風尚就是服用一種有毒的藥物--五石散。現在大家一說到毒品,馬上想到鴉片,覺得好象在鴉片之前,中國人從來沒有服用毒品的曆史。其實這是不對的。晉朝時候,上流社會就曾大規模服用毒品。因為我們可以有把握的說,五石散對人體的損害絕不在鴉片之下,把它劃成毒品一點都不虧。


    所謂“五石散”,是一種中藥散劑。它的主要成分是石鍾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此外還有一些輔料。這種散劑據說是張仲景發明的,張仲景發明這個藥方,是給傷寒病人吃的,因為這個散劑性子燥熱,對傷寒病人有一些補益。但是到了魏晉,上流社會的士人沒有傷寒,也都都開始吃將起來。此時的配方和張仲景原始藥方已經有了一些調整,但主要成分沒有變化。


    這種藥吃到肚子裏以後,要仔細調理,非常麻煩。首先,服散後一定不能靜臥,而要走路。所以魏晉名士最喜歡散步,稱之為“行散”,其實這並不是他們格外喜愛鍛煉身體,而是因為偷懶躺下就性命不保的緣故。除了走路,飲食著裝上也要格外注意。服散之後全身發燒,之後變冷,症狀頗象輕度的瘧疾。但他們發冷時倘若吃熱東西穿厚衣物,那就非死不可了。一定要穿穿薄衣,吃冷東西,以涼水澆注身體。所以五石散又名“寒食散”。按照書上的說法,就是““寒衣、寒飲、寒食、寒臥,極寒益善”。凍出肺炎來,那是你散發的好。


    但是有一樣例外,就是喝酒。一定要喝熱酒,而且酒還要好要醇。五石散對酒非常挑剔,不要說甲醇兌的酒,就是一般的劣酒,它也會有激烈反映。而且還服散之後還不能不吃東西,一定要大量進食,“食不厭多”。


    總之,吃散之後,一定要散步,大量吃冷東西,喝熱酒,穿薄衣服,洗涼水澡。


    五石散還是時裝之敵。服藥之後,人的皮膚特別敏感,很容易被磨破。新衣服比較硬,所以魏晉名士大多痛恨新衣服,而喜歡穿柔軟的破舊的、沒有漿洗過的衣衫,一副很艱苦樸素的樣子。比如東晉的大將軍桓溫,就受不了新衣服。他倒不是希望死後有人收集他的衣物,搞個“桓大將軍艱苦樸素生活作風展”,而是實在無法忍受硬邦邦的新衣服。有一次,他早上起來穿衣服,妻子故意讓人給他送去新衣服。桓溫看了以後勃然大怒,讓人趕快拿走。他妻子就說:“衣服不穿,怎麽會變舊呢?”桓溫哈哈大笑,穿上了新衣。可以料想到的是,桓溫不會熱中於采購時裝。


    衣服不僅要舊,而且還要寬大,省得它磨皮膚。鞋子最好也別穿,要穿就穿木屐,以減小和皮膚的接觸麵積。魯迅先生就說過:“我們看晉人的畫象和那時的文章,見他衣服寬大,不鞋而屐,以為他一定是很舒服,很飄逸的了,其實他心裏都是很苦的。”


    這些破舊的衣服輕易不得漿洗。王朔小說裏有個人物就說自己的棉襖一輩子沒洗過,“穿上去可暖和了”,魏晉名士倒不是貪圖暖和,而是因為漿洗過的衣服太硬,他們受不了。這些經年累月不洗的衣服裏頭就會滋生虱子。所以你看那些名士高雅得無以名狀,一副活神仙模樣,為現代小資所萬萬不及。比如王恭(後來在奪權鬥爭中兵敗被殺),披寬大的鶴氅裘,於小雪時節乘肩輿而行,望見的人覺得簡直帥呆了,稱其為“神仙中人”,但你要是剝了這位神仙中人的鶴氅裘,多半會發現他虱子滿身爬。


    在魏晉時代,一邊談天,一邊把手伸到衣服裏頭捉虱子,都被認為是雅致的事情。中世紀的苦行僧推崇虱子,說它是“上帝的珍珠”,這個說法魏晉名士聽了一定會讚同。有些名士見來了客人也渾然不管,隻顧光了膀子在身上撿拾“上帝的珍珠”,活像《阿q正傳》裏王胡的光景,但客人也不生氣,要是對這麽高雅的事情生氣,隻能說明自己庸俗。至於為什麽高雅,我沒想明白,但我覺得要是那些士人服藥後,必須爬著走路,估計爬行也會被認為是雅到極至的事情吧。


    服藥還不僅僅是給生活帶來某些不便的問題。如果梢有不慎,某個環節出了差錯,後果是非常嚴重的。東晉名士皇甫謐描在服藥後,排解不當,落下了一身重病。他說自己承受了可怕的痛苦:“渾身燥熱,五內如焚,在隆冬季節,光著身子吃冰,夏天就更加難以忍受,象得了瘧疾傷寒一樣,身體浮腫,四肢酸痛,隻能放聲哀號。”他實在忍受不了,要拿著刀自殺,叔母苦苦勸阻,才活了下來。


    皇甫謐說道:“許多人發散失誤,死於非命。我的族弟,痛苦得舌頭都陷入喉嚨之中。東海人王良夫,癰深深陷入後背,隴西辛昌緒,脊肉完全潰爛,蜀郡的趙公烈,中表親戚裏有六人因此而死。這都是服用寒食散造成的,我雖然還活著,但也是苟延殘喘,遺人笑柄。”


    服藥如此麻煩,又如此危險,但為什麽能風靡晉朝的上流社會呢?得到後來,五石散在上流社會裏風行的程度,不減於清末的鴉片。隻是由於五石散本身的昂貴,以及調理的煩瑣,所以沒有滲透到民間。這也是晉朝百姓祖上有德,免此一劫。五石散之流行,自然有它的道理。五石散服下後,確實對人能產生奇妙的反應。


    首先,五石散有一種類似的功用。服藥後,人體忽而發冷,忽而發熱,肉體確實暫時陷入一種莫名的苦痛中,然而精神卻可以進入一種恍惚和忘我的境界之中。世俗的煩擾,內心的迷惘,都可以被忘懷,剩下的是一種超凡脫俗的感覺。在這樣的時刻,可以以“天地為一朝,萬期為須臾,日月為局牖,八荒為庭衢”,什麽都不放在眼裏,什麽都不配拘束自己,隻有膨脹的自我意識,任意所之。簡而言之,有點類似於喝醉酒,也許在生理上麵和醉酒有所不同,但同樣是精神麻醉。


    處於這種精神狀態的人,大家多少會比較寬容。說了一些出格的話,做了一些出格的事,也都得到諒解。和迷迷糊糊的人較什麽真呢?當然,有人可能會抗議,說:“你怎麽知道這樣是迷糊?你怎麽知道你的日常生活不是迷糊,而此刻倒是清醒呢?”,對於這樣有哲理的問題,我隻能建議提問者自己動起手來,配一劑吃吃,看看到底是迷糊呢還是清醒。


    知道了五石散的情況,我們就能迴答前麵關於王戎的兩個問題了。


    首先,王戎大放厥詞,建議司馬冏束手待斃,很容易讓司馬冏以為他立場動搖,有叛變投降的嫌疑。事實上司馬冏已經在認真考慮要不要把他處死。但是王戎後來跌進茅坑,顯出精神恍惚的症狀,他的發言就可以被認為是服藥後說的胡話,被輕輕放過。


    其次,王戎居喪期間,心情確實悲痛到無以複加的地步,以至形銷骨立。也因此被人稱為“死孝”,但是他長期服用五石散,一定要飲酒吃肉,也必須飽食,捱不得餓,否則就很容易有性命之虞。當時的士人也完全能理解他的苦衷,沒有用守孝的禮節來要求他。


    按照當時人士的看法,五石散不僅能起之功效,還是一劑延年益壽之寶藥。南北朝之名醫秦承祖曾高度評價五石散,說它是“製作之英華,群方之領袖”,吃了雖然不能騰雲駕霧,脫胎換骨,但確實能延年益壽,功效廣大。西晉的另一位醫生宋尚甚至斷言說五石散保治百病,實在是仙丹一樣的東西。光著身子吃冰的皇甫謐聽了他的言論,一定會怒火中燒,要求治他個妖言惑眾之罪。


    從現代醫學的觀點來看,五石散自然不是什麽保治百病的靈藥。但是無可否認的是,它確實有壯陽之功效。所以,僅僅用比擬,尚不足以概括五石散之功用。它同時還兼有偉哥之用。


    說到這裏,我們可以考察一下五石散中主要原料的藥效:


    石鍾乳:


    功效:溫肺氣,壯元陽,下乳汁。主治:治虛勞喘咳,陽痿,腰腳冷痹,乳汁不通等。


    白石英:


    功效:溫肺腎,安心神,利小便。主治:治肺寒咳喘,陽痿,驚悸善忘,小便不利等。


    石硫磺:


    功效:壯陽,殺蟲。主治:內服治陽痿,虛寒瀉痢,大便冷秘。


    赤石脂:


    功效:澀腸,收斂止血,收濕斂瘡,生肌。主治:治遺精,久瀉,便血,脫肛,崩漏,帶下,潰瘍不斂等。


    紫石英:


    功效:鎮心,安神,降逆氣,暖**。主治:治虛勞驚悸,咳逆上氣,婦女血海虛寒,不孕。


    從藥效裏可以看出,除了紫石英用於“暖**”之外,其他四種均有壯陽之用。那些魏晉士人無**可暖,所圖為何,昭然若揭。


    服用五石散的始作俑者何晏是個小帥哥,臉色白皙,自戀成癖,終日粉餅不離手,隨手補妝,同時還是鏡子的好朋友。他娶了魏朝公主,身為駙馬,依舊不肯本分做人,四處搞女人,好色之心,無可抑製。他首先服用五石散,據說就是因為它的壯陽之用。否則他白麵書生一個,擅長的是搽著粉談天說地,絕非體力運動的健將,確也無從應付眾多女人。他自稱服用了五石散以後,身體大大好轉,“神明開朗”。皇甫謐則如此說道:“何晏耽愛女色,開始服用五石散,馬上體力轉強。這一下可轟動了京城,大家爭相服用。多年的煩惱,一下子就解決了。”文中含義至為明顯,“大家”“多年的煩惱”究竟是什麽,即便是純潔如我者,也即刻猜出。當年的偉哥本是治療心髒病的藥,忽然被發現有壯陽之用,給了大家一個驚喜,馬上銷量狂增。五石散的情形與此恰同,它原本也不是壯陽藥,隻是經過肯為天下先的何晏改進,居然可以解決“多年的煩惱”,所以才一下子占據了晉朝廣大的醫藥市場。


    更有人推測說,五石散吃了以後肌膚發熱,不可穿厚硬衣物,可見皮膚的敏感程度必然提高,性接觸的時候可以增強快感,這個說法沒有確鑿證據,此處先置而不論。


    雖然難言之隱,一服了之,但是瘦弱之身,隻靠猛吃壯陽藥,終究不是滋養身體的好辦法。用現在的話來說,“在道上混,總是要還的”。相麵者對後來何晏的評價是:“魂不守宅,血不華色,精爽煙浮,容若槁木,謂之鬼幽。鬼幽者為火所燒。”一個小帥哥最後落到“容若槁木”的光景,不怪五石散又能怪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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