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迪坐在桌前一言不發,仔細審視著眼前的男人,時不時皺了皺眉,露出迷惑的神色,轉瞬就消失在眉宇間。


    安迪看慣了西方麵孔,再看東方人的英俊,就分不太清誰是誰,左右都是一個鼻子兩隻眼。他見得最多的就是秦默,再來看沈卓雲,就忍不住把兩個人相對比著來看。沒有秦默白,五官要比秦默深刻一些,襯衫下的肌肉也比秦默要結實,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更偏向自家師兄一點,他總覺得秦默比沈卓雲好看,溫潤、雅致、卻又不覺得小家子氣,換了中國說法,那就是看了就覺得有風骨。


    至於沈卓雲,他也不能昧著良心說不好看,可這人就是給他一種古怪的感覺,讓他下意識的認為他陰險、不可信任。


    如果不是自家師兄相信他,他還真不大敢做出今天的決定。


    安迪的目光在他身上又轉了個圈,撥了撥手裏的吸管,吸了一口冰梨汁,沁人的涼讓他心裏舒坦一點了,這才開口:“我找你出來……其實也沒什麽大事。”


    要一般人聽這話早跳腳了,沒什麽大事你半夜給人發短信?還是【到了攤牌的時候了,一個人來諾亞咖啡廳,別讓秦默知道】這種類似決鬥一樣的內容?


    可沈卓雲偏偏坐得穩如泰山,雖然笑得坦然,可安迪就是感覺對方是嗤笑自己,開口也惡毒的很:“是了,你本身就算不得什麽大事。”


    安迪反唇相譏:“說的好像坐在這裏的不是你本人一樣。”不是大事你還屁顛屁顛地過來了?


    “總要給殘障人士一點麵子。”


    這兩個人似乎天生相性古怪,見了兩次麵打了兩次嘴炮,不譏諷對方一番就渾身不舒服。安迪為人就誇張,喜歡討厭都樂意放在嘴上,兩分的東西硬是往一百分上說,一點喜歡都能說成願意為你而亡,那幾分討厭就是造物主為何會產出你這樣的失敗品來。到了沈卓雲這裏,他的心有多毒,嘴就有多毒,笑嗬嗬地對方罵的一文不值也是他的天賦技能,兩個人湊一起看上去言笑晏晏,其實那談話內容沒營養到極點了。


    兩個人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地大戰了三百迴合,最終以安迪一句“我不跟你這未開化的失敗品一般計較”告終,這才算轉入了正題。


    安迪糾結了半天,還是摸出一張光盤來,推了過去。


    沈卓雲挑了挑眉,也沒去接,似笑非笑地瞟他一眼。


    安迪百般不樂意地開口:“我知道你們想幹嘛……這是他的資料,當初他們通過我哥聘我去布置內部局域網的時候我留下來的。”


    沈卓雲輕笑:“你哥知道你做的好事麽?”


    “與你無關。”


    秦默聳了聳肩,剛伸出手觸到光盤外殼,卻被安迪按住了。


    安迪瞪著他:“東西可以給你,你告訴我,秦默到底為什麽要對付他……還有,秦默到底經曆過什麽?”


    安迪怎麽會不知道自己秦默的怪異呢?在美國留學的幾年,安迪一開始接觸秦默隻是覺得他人冷冰冰,可隨著越來越熟悉,他發現了秦默的一樣。那時候秦默其實已經有了心理問題,社交存在障礙,睡夢中時常驚醒,甚至有暴力傾向,隻是他自己掩飾的很好,讓人以為他隻是天性冷漠而已。


    後來有一次,他拖著秦默看一部監獄題材的電影,在看到鐵絲網的鏡頭時,秦默整個人似乎都有些不好,其中有一段是幾個犯人將新來犯人的頭推進洗手間拳打腳踢,那一瞬間秦默拔掉了電源,臉色蒼白驚魂不定,安迪發誓那時的秦默就像是一個精神病人。


    秦默到底經曆過什麽?


    安迪問過,秦默卻不說,在他的攛掇之下,秦默去看了心理醫生,因為診療過程保密,他無從得知到底發生了什麽,倒是秦默的狀態漸漸好了起來,直到他離開y國的時候,精神狀態已經基本穩定下來。


    其實這樣刺探別人的*,安迪覺得自己很失禮,可他還是忍不住的想要知道秦默的過去。他有種直覺,眼前這個男人能夠告訴他真相。


    沈卓雲幹脆鬆開了手,身子倚迴沙發上:“對付他是因為他手下曾經有過一所學校,而這所學校,是我和秦默六年前拚命想要逃脫出去的地獄。”


    一瞬間,一句話,竟然讓他有種迴到六年前噩夢的錯覺。


    那是怎樣一段時光?再迴想起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樣撐過來的。


    在那樣一個肮髒老舊的學校裏拚命地掙紮著,被毆打、被欺侮、剝掉一切偽善的外表,連尊嚴都不會給你留下,剩下的隻有暴力、冷漠和絕望。在那裏他根本不是人,他是一頭披著人皮的狡猾獸類。最一開始他還試圖抗爭過,折騰過,可到了最後,碰得頭破血流的依然是他自己。


    於是他學會了偽裝,把自己所有的憤怒和痛苦都藏在了皮下,對每一個教官都要惺惺作態、賠著笑臉——哪怕他們讓他感到反胃,隻想一拳一拳打碎他們的臉,把人砸成一攤肉泥,卻還是不得不放低姿態。可卻又不能讓自己看起來太過軟弱可欺,被那些有更惡心癖好的教官盯上,被一群更如狼似虎的同齡人傾輒。


    父母的死亡給他埋下了一顆種子,親人的貪婪滋養了他瘋狂的靈魂,不停的被迫訓練讓皮下的自己暴躁而痛苦,一次又一次的毆打隻能促進他心底那原本就深刻的恨意日漸入骨,可一切的黑暗都被他藏在了那張完美的、屬於人類的皮下。


    後來,當他一點點摸清了生存規則,能在這個可怕的地獄裏像個行屍走肉一樣生存下去的時候,他遇到了秦默。


    在那種地方,過去一點點帶有溫度的迴憶,都會被無限的放大。


    曾經給過自己一絲溫度的人,出現在了這個封閉殘酷的地獄裏,這讓他感到自己仍然活著,自己的世界並不是隻有這個地獄一樣的地方。


    理所當然地,他糾纏上了秦默,瘋狂地從他身上壓榨著每一點溫暖。秦默沒有讓他失望,哪怕看上去冰冷,可事實上卻善良而溫柔。這些平時令他嗤之以鼻的東西,放在秦默身上,卻隻能讓他繼續沉淪得更深。無論得到多少,都隻是杯水車薪,想要溫暖自己的*漸漸膨脹,最後一發不可收拾,再也無法戒掉這像毒癮一樣的*。


    甚至到現在,如果讓他重頭再來,為了遇見秦默,他依舊會義無反顧地走進那地獄一樣的學校。


    是愛麽?為了留下自己的毒品他可以不擇手段,哪怕把秦默碾壓到支離破碎,也會不惜一切把人所在自己身邊。


    是占有麽?可他偏偏下不去手,徹底摧毀這個人。


    你看,多麽簡單的兩種感情,他卻永遠也分割不開。


    就像當初的那個學校,沈卓雲已經想不起那是怎樣一個學校了,那是一段充滿了絕望和黑暗的記憶,可正是因為黑的徹底,那一點點的色彩,都足以讓他認為是整個世界的陽光。


    隻有一點,他和秦默,都必須要毀了那所學校,毀了建造那所籠牢的人,否則他們誰也也無法對當年的痛苦釋懷。


    刮骨療傷,莫過於此。


    沈卓雲一時間思緒萬千,最後落到嘴裏反而簡單的幹巴巴:“當初張敬梓開了一所學校,這所學校跟監獄一樣——甚至比監獄還要嚴苛,我跟秦默,就是在那裏認識的。”


    安迪還等著下文呢,沒想到壓根沒了下文,剛想抬頭追問,卻看見了沈卓雲複雜的眼神。並不是在看他,而是像是想到了某個人,眼神陰暗複雜的讓他都有些詫異,可他竟在這樣的眼神裏,看到了一絲溫暖。


    這個人也會有這樣的眼神麽?


    安迪忽然就不想繼續問下去了,有什麽好問的呢?當初的事情,是這個人跟秦默一起經曆過的,現在跟秦默站在一起的,也理所應當是這個人。


    他隻能鬆開了按著光盤的手,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沈卓雲並未打算起身,卻猝不及防被他揪住了衣領,就聽見安迪的聲音在他的耳邊低語:“我就這一個師兄,也就這一個……你記住,隻要你有一刻放手,下一秒他就是我的了。”


    “你做夢。”沈卓雲毫無風度地一根根掰開他的手指,語氣斬釘截鐵。“就算他化成灰,那也是我的。”


    安迪第一次剝去了和善胡鬧的外表,臉上掛著真真正正的冷笑:“你也就這點本事。”


    “多謝誇獎。”沈卓雲說,“我不打算說承讓。”


    安迪鬆了手,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踩著沙漠靴每走一步都帶著響,右手□□外套兜裏,摸到了一張紙。那是下午的飛機票。


    秦默不相信他的喜歡。


    無所謂,他喜歡的人多了,不差秦默一個。


    少個情人多個師兄沒什麽不好,對吧?


    安迪站在機場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沒人來送他,也沒人來挽留他。


    嗯,沒什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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