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有國法,家有家規。”老太妃敲了敲拐杖,一雙深邃的瞳仁中的平靜安撫了不少人。


    眾人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肩膀上的擔子也都卸了下來,自發地靜默了起來。


    這一生見過不少大風大浪,老太妃雷霆手段,似冬香這樣圖謀不軌的下人,折在她手上的,也從沒有少過。


    “萬事以大局為重,不可私心偏袒,平衡方能長久。”她的聲音幽幽的,像是在警醒老王爺,又像是在警醒所有人。


    夜風徐徐的吹來,吹動了杜漓玥的發絲,她抿了抿嘴唇,警惕的目光忽然鬆懈了下來,一絲絲景仰融在瞳孔裏,幾不可查地散發出幾分熱切。


    和這院子裏所有的仆役一樣,杜漓玥對老太妃,隻剩下了實打實的欽佩二字。


    燭光明滅間,影子也顫動起來,老太妃的話讓院子陷入了一片死寂,忽然間,一陣低微的抽泣聲,如同冰涼的藤蔓,鑽進了人的心底。


    冬香仿佛知道了自己即將到來的結果,她不甘心地咬著嘴唇,卻被理智帶來的恐懼扼住了喉嚨,連抗議都是微弱無力的。


    “漓玥,將事情的經過同我講一遍。”老太妃雖慈眉善目,但常年茹素修佛,卻叫她生出了一種高不可攀的清冷。


    “是。”


    杜漓玥微微抬起下巴,月輝給眉眼渡上了一層銀灰,愈發顯得皮膚雪白。


    “子時一刻,冬香趁著丫鬟不備偷入太妃的房中,企圖用病衣蒙住太妃的臉,謀害太妃,被我和木夏發覺馬腳,及時抓捕,人贓並獲。”


    聲線平穩,不帶一絲起伏的情感。


    “冬香,你企圖謀害太妃,可有悔改之意?”老太妃忽然憐憫地垂下雙眸,第一次用正眼打量這個丫鬟。


    發覺到老太妃的口吻有些善意,冬香唿吸一滯,求生欲使她猛地磕起了頭,“奴婢知錯,請老太妃和太妃饒命,奴婢不是有意的,奴婢一時昏了頭蒙了心,求求你們,放過奴婢吧!”


    血肉骨頭碰撞到冷硬冰涼的地麵,那張如花似玉的麵容上出現了青紫、傷口、血跡,灰塵汙垢取代了她的囂張跋扈,將她打入了泥潭。


    看著仗著老王爺寵幸作威作福已久的冬香狼狽可憐,仆役中不少人爆發出了陣陣的譏笑,夜『色』愈發冷了。


    冬香的身子蜷縮成了一團,幾乎和陰影融成一片。


    老太妃不動聲『色』的皺了皺眉,她伸出保養得宜的手,施恩般地抬了抬,“起來吧。”


    聽見這句話,一直在一旁僵著臉,仿若隱形人降低自己存在感的太妃,眼中迸發出了濃濃的疑『惑』。


    冬香哭成了淚人,血肉模糊的臉上『露』出劫後餘生的驚喜,委屈的抖動著雙肩,忙不迭要起身,“謝老太妃和太妃開恩,奴婢再也不敢了!”


    她沒想到老太妃這麽輕易的就放了自己,還沒來得及扯出一抹楚楚動人的笑容,老太妃的下一句話,就讓她徹底摔入了寒潭,渾身結了冰。


    “可憐了這一張花容月貌,也不用跪了,看在老王爺疼惜你的份上,留你個全屍,省的屍首送迴家,你老子娘看了傷心。”


    老太妃的眉眼是慈悲的,燈影在她的臉上搖曳著,加深了她的輪廓,使那份慈悲成了高不可攀的無情,殘酷刻在每一道皺紋中。


    這讓杜漓玥想到了前世宣判病人死亡的時候,盡管低落、失望、渾身脫力,卻不得不用鎮定麻痹自己。


    一條如花般的生命又要消失,盡管很可恨,但同樣是可憐可悲的。


    杜漓玥晃了晃身子,用手帕擦去了自己的失態,如同老王爺說的,這是王府的家事,嚴峻到了這種局麵,她沒有理由『插』手。


    一陣短暫的唏噓爆發了,仆役們一張張看好戲的麵孔添上了幾絲惶『惑』不安。


    空氣再一次凝固了,壓抑的叫人喘不過氣,他們加重了唿吸,垂下頭,聆聽這屬於主子才享受的權利的發落。


    太妃半眯著眼睛,唯有鬆垮的雙肩和得體的微笑昭示著她的得意與輕鬆。


    “不要!”冬香後知後覺地驚叫了一聲。


    她尖銳的聲音如同一把利刃,捅破了空氣中無形的大網,借著她歇斯底裏的瘋癲,眾人總算從驚恐的麻痹中緩了過來。


    “我不能死,我不想死!”冬香的眼淚大顆大顆的滾落下來。


    她先是倉皇無措地抱住了老太妃的腿,卻撲了個空,像條狗一樣在眾人的腳下鑽行著,忽略了顏麵與尊卑,死死地纏住了老王爺。


    “救我,王爺救我,王爺,我會跳舞,我還跟名角兒學了唱戲,我會討你歡心,我再也不敢了,求求你救我,你聽,你聽我唱,王爺你一定喜歡的!”


    冬香已經是走投無路,比街上乞討的乞丐更多了一絲瘋勁。


    涎水混著眼淚鼻涕一起融在昂貴精美的錦緞上,老王爺不知道為何,無端端的從心裏生出了一股顏麵掃地的感覺。


    昔日黃鸝鳥般婉轉動聽的歌喉不再動人,哭泣與情緒過激殘留下的絕望摧毀了她引以為傲的喉嚨。


    嘶啞的不成調的戲曲,從女人慘白幹裂的嘴唇中『吟』唱了出來。


    冬香的長指甲也被扯壞了,雙手流著血,她卻費力地挽著手花,幽怨的『吟』唱不似歡歌,反倒像是祭曲,歌頌自己可悲的一生。


    “王爺,王爺聽呐,看,香兒剛學的——”


    一邊唱著,冬香還用乞求卑微的眼神看著老王爺,像是要將這個成就了她,同樣也毀了她的男人看穿。


    老王爺聽著淒涼幽怨的曲子,又被這樣『毛』骨悚然的目光盯著,渾身上下都不舒坦。


    第一迴見這個丫頭的時候,羞紅的小臉嬌豔的眉眼,幾乎吸走了他的魂,若是早知道她這瘋樣,他早一腳把她蹬迴娘胎裏了!


    “賤貨,快滾!”


    老王爺急匆匆地拔出自己的衣袍,看見上頭沾滿的血汙,惡心的胃裏一陣翻湧。


    “沒聽見老太妃的話嗎,還不趕緊把這個賤人殺了,髒了本王的眼睛!”


    沒想到死到臨頭,催著要殺她的居然會是那個她最信賴的男人,冬香徹底失去了理智,一邊狂笑著,一邊手腳並爬衝向了老王爺。


    “一日夫妻百日恩,王爺,你怎麽能這麽狠心,賤妾也是人呐,我不會放過你,我做鬼也要你記住我!”


    她得了失心瘋的模樣震撼了不少人,杜漓玥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可以瘋癲到這種程度。


    老太妃別過臉,拿手絹掖了掖鼻尖,立刻有仆役會意,將攪得雞犬不寧的冬香拖了下去。


    她撕心裂肺的嚎叫與辱罵直到很遠,還隱約傳了過來,一聲接著一聲,像是要將這天都罵塌下來。


    也不知道她哪兒受了傷,身下一片血跡,人消失了,血跡卻還殘留在地麵,被燭火照的分外刺眼。


    可不一會兒,淒厲的叫聲便戛然而止,幾個默不作聲的仆役拿著水桶刷子,將血跡擦了個一幹二淨,夜『色』仍是濃鬱而沉寂的,盡管眾人還沒有從剛才那場驚人的鬧劇中恢複過來,一切便已經重歸平靜。


    杜漓玥嗅了嗅,唯能從空氣中殘留的血腥味,確認剛才所發生的並非幻覺。


    老太妃滿意地點了點頭,她端著手臂,衝著漆黑的夜幕看了一眼,眼中不知是淡漠還是安寧。


    “屍首呢?”


    “已經擱在後門,等候老太妃發落。”


    “扔去『亂』葬崗吧。”老太妃不急不忙地說著,“不必留全屍了,挑個部位給她娘家送去,算是告知了。”


    說完了,她便費力的『揉』了『揉』額角,仍舊是那慈眉善目老太太的模樣,可這一迴,杜漓玥卻不敢掉以輕心了。


    “母親,您身體不好,快迴去休息吧。”


    “老太妃怎麽了,可是身體不適?”


    老王爺與杜漓玥同時出聲,話語中充滿著濃濃的關切,杜漓玥猛地抬起頭,卻沒有從他眼中看出兒子對母親的關懷,反倒是濃濃的忌憚。


    “鬧了這麽一出,叫你們看笑話了。”老太妃嗬嗬一笑,“漓玥,同我迴房,替我開一劑寧神的方子吧。”


    她有意無意的掃過在場眾人各『色』紛呈的麵龐,雙眼眯成了一條線,“今晚把我這個老婆子累壞了,但願天佑王府,可千萬別再出事了。”


    杜漓玥悚然一驚。


    白鴿撲打著翅膀,再一次立在了天牢的窗口,隨著一聲低沉的口哨,白鴿低頭飛去了男人的手掌中。


    總算退了燒,蕭玨虛弱的眼睛都睜不開,靠常年培養積累下的毅力與殘酷的環境做鬥爭。


    他拿出傳書,小小的紙片上隻寫著零星五個大字:李將軍赴姣麓。


    見到李將軍三字,蕭玨渙散的目光一凝,仔仔細細看了好幾遍,才如釋重負地仰起了頭。


    自古帝王多疑心,伴君如伴虎,饒是精明算計如他,也免不了被皇權迫害的結局。


    盡管不甘心,蕭玨無力的雙手攏起又散開,再濃鬱的憤恨,也隻能化為半空中虛無的光點,消失殆盡。


    好在他征戰多年,武將之中自有一幫勁友,李將軍就是其一。


    抿了抿唇,蕭玨伸出殘破的指尖,寫了一句簡短的話語:請李將軍相助,拖延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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