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燮錦泰元年正月十八,是個晴空萬裏的日子。


    皇帝楚翊瑄為彰顯坐擁天下才子美人,將殿試和選秀同一日進行。參加殿試的才俊自興安門進宮,而秀女們則從順貞門進宮。


    殿試的時間定在下午,選秀則是漏夜便開始了。馥心隻得暫時辭了紅蕊葉兒,早早跟著一眾秀女浩浩入宮——本是跟慕容雪瑗同行,但這位大小姐不知跑去了哪裏,竟不見了。負責統禦的嬤嬤催的急,馥心隻得跟著秀女的隊伍進了上清皇城。


    上清皇城分為內環、中環和外環。內環之內東西十二宮,乃是後妃們的居所。中環又分為東西六宮,是皇帝辦理政務,迴見大臣的地方。外環則分為四宮三殿,其中含嘉宮是太子的住所,交泰宮是羽林軍的駐紮之地,奉先殿是祭祀祖先舉行國家重大活動和禮儀之處——而今日的選秀則是在外環的白梨宮舉行。


    天還未亮,秀女們便已屏息進了正殿,但見這裏宮人守衛皆是木偶一般,更是鴉雀無聲到擲針可聞。馥心偷偷觀察近旁的秀女,皆是容姿俱美,秀麗不可方物。一股股的脂粉香味撲鼻而來,熏得人微醉,端是花團錦簇,玉麵玲瓏。


    秀女們胸前各自別著帶有身世姓名的綠頭牌,馥心牌子上寫得是——平梁王之女,海氏馥心。


    馥心又低頭細細看過自己的衣裳花飾是否周全——今日穿得雍容,一襲櫻紅色雙繡海棠花的緞裙,三層蝶袖,外罩一件嫩粉紗衣。頭梳墜馬髻,並斜插一枚金海棠嵌珍珠步搖,前額貼了一朵墨玉花鈿。耳墜項圈皆是悉心選過。今日的馥心豔麗非常——連她自己也在感歎,若是能在王爺身邊就好了,自古女為悅己者容,馥心在打扮之時總是在想著。束發盤頭,對鏡貼花黃都隻為王爺一個人。


    說是選秀,過程其實甚是簡單,這殿內選看是初選。由上清皇城的內監引閱,留名者進入後園七人一組排列,而後向假山之上春風如意閣叩頭,然後起身聽候吩咐,由皇帝決定留中還是撂牌。若是留中,便被選中了,則由著內監引入後宮,便是皇帝的嬪妃了。


    秀女們靜了許久,皆是少女心性,不一會兒便好奇陡升。一個個都左顧右盼起來,眼見得一溜兒太監各自拿著冊子進門,秀女們齊齊驚愕,又是噤聲下去。


    隻見太監們各自循著既定的軌跡一個個自秀女隊列中繞走,有的太監還問秀女幾句話——第一輪淘汰便開始了。


    第一個被篩下去的秀女哭泣不止。接著被禁軍引出內殿,其餘秀女皆是心驚膽顫,有些還未迴過神,便被撂牌篩了下去。


    馥心輕咬嘴唇,心中甚是忐忑,若被撂了牌,王爺豈不是沒救了?——正在糾結間。一個太監已然站到馥心麵前,輕聲發問道:“海小姐萬安!奴才請問小姐可識字?”


    馥心微怔,這才注意到麵前的太監,忙躬身一福道:“公公萬福!臣女識字!”


    “那勞動三小姐,請讀一讀。”說著,太監從手中的冊子內抽出一枚小小的青箋遞給馥心。馥心看了。是一首柳宗元的《早梅》,她正要誦讀,卻聽身邊的秀女讀了一首李白的《望天門山》,竟被趕了出去——馥心一怔之下頓時想起皇家名諱須得規避,忙將“早梅發高樹。迴映楚天碧”其中的“楚”字變音。


    那太監看不出表情,將馥心手中的青箋抽走,又喚來另一名太監。馥心不解其意,隻見那太監掏出一卷皮尺為馥心度身,又召來一個嬤嬤在馥心身上左嗅嗅右按按,把馥心癢的隻想發笑,可是禁宮內廷,馥心隻得忍住。


    待一切查驗停當,那太監悄然小跑至白梨宮的後麵,隨後便聽到台子上的首領太監用其獨有的尖細嗓音高聲道:“平梁王之女,海氏馥心,留牌!”


    馥心眼睛突突一跳,心底卻大大舒了一口氣,心底低唿道:王爺大抵是有救了!可她不由又是心中一沉,忖道:糟糕!從前我是見過皇帝的!若給他看出身份怎麽辦?哎呀,我一心要救王爺,竟忘了有這番淵源!


    馥心隻覺手腳刹那間凍結,剛想拔腳離開,卻不想被兩個嬤嬤左右一夾,推進了白梨宮的一間內室!


    屋內四麵都是牆,隻有南牆頂上有一扇尺餘鐵珊小窗扇用於通風。房內巨燭燃燒,有冷麵的兩個嬤嬤正在等待。


    “臣女見過嬤嬤!”馥心忙雙手挽在身側福身行禮。


    “海小姐不必客氣,”其中一個嬤嬤聲音陰沉,活似極北之地的暴雪之夜,“我是聖母皇太後身邊的掌事姑姑萍芝,這是母後皇太後身邊的姑姑薇繡。”她自顧自地介紹著,然後從身後的紅木櫃子裏取出一條大紅的波斯厚毯鋪在地上,懶懶衝馥心道,“海小姐請將衣衫盡數脫下吧!”


    “脫……脫衣服……”馥心一驚,那個被喚作薇繡的嬤嬤便十分不耐煩地說道:“哪裏來的這麽多話,進宮之前,你父親沒有訓教過宮中規矩麽?!”


    馥心不由得一怔,心說怎麽宮裏人怎麽這樣無理?正想著,身後那兩個夾她進來的嬤嬤竟上手撕扯馥心的衣帶,嚇得她周身一抖,差點尖叫起來。


    紗衣被粗魯地擲在地上,然後是裙子被扯下,馥心剛想說怎麽這些也要脫嗎?薇繡指點道:“快點,將小襖子跟貼身的衣物統統脫了!”


    “啊!”隔壁的房間出來女孩的尖叫,“你們幹什麽呀!”隨之進入耳中竟是響亮的耳光聲,馥心對挨耳光這件事不感興趣,趕緊老老實實將所有的衣服連帶內衣脫掉。


    赤身不掛地站在毯子上被四個嬤嬤看著,馥心隻覺臉上火燒火燎,不由垂頭下去,想要抬起雙臂遮蓋胸口。隻有脖子裏那條馥心從不離身的水晶珠項墜在燭光下熠熠生輝。萍芝和薇繡繞著地上的波斯絨毯轉圈,細細查看馥心的身子,不時喃喃有詞著什麽。


    隨後,萍芝走上絨毯,將馥心的頭飾全部摘下,又解開她束發的絲帶,眼見得滿頭青絲如水般垂下腰際,馥心剛想問話,另外三個嬤嬤亦是走上絨毯,身後觸摸馥心的身子,一個說道:“膚若凝脂,發如青絲。很好很好。”


    “嗯,體香清幽,身子骨沒什麽毛病。”另一個讚同道。


    “守宮砂點的位置也不錯,沒什麽問題……”薇繡陰陰說著。


    原來這也是……也是查驗啊……馥心正想著,另一側又傳來一聲:“兩淮巡鹽使之女董婷秀,撂牌!”


    果不其然有人被這一關卡下了。馥心暗自忖道。正想著,萍芝又從另一側的紅木衣櫃中取出一套水紅宮裝,叫馥心穿上。


    “海小姐穿上這一身,宮內規矩大,怕小姐私下夾帶。待會兒由奴婢引著往裏走。”萍芝換了一副神情,頗為辭令地衝馥心硬生生地笑著,“看您的福氣了,若是被皇上或皇後看中,便飛黃騰達,進宮做小主了!”


    說著,四個嬤嬤上前幫著馥心穿衣,掛好她的綠頭牌,隻是頭發全然披散著,想必秀女初次入宮,便是要長發披肩,不得簪花戴飾吧!


    這件水紅宮裝沒半分出挑,想必便是要這些如若花團錦簇一般的秀女泯然於眾吧!萍芝帶著馥心出了門,往內庭走去,便聽到身後有太監高聲喊道:“平梁王之女,海氏馥心,留牌覲見!”


    穿過一道甬道,便來到後殿的暖閣。閣子裏沒有桌,一溜一溜擺得全是鋪了天南絲錦墊的太師椅。隻見已有九名穿同樣宮裝的秀女在此等待,其中一個馥心登時認出來,竟是慕容尚雲的掌珠慕容雪瑗!見著熟人馥心本該欣慰,可她隻覺心中突地一跳,果不其然待馥心落座萍芝退出後,慕容雪瑗半揚起俏臉懶懶一笑,口吻中滿是嘲弄:“喲,想不到你也能進宮!看來,這屆秀女也不怎麽樣嘛!都是些庸脂俗粉!”


    一句話說畢,其餘秀女皆是側目而視。


    “慕容小姐不也是這屆秀女麽?再說,馥心眼拙,著實未見一位庸脂俗粉。”馥心想起紅蕊葉兒挨打,又聽她口吻中滿是嘲弄,不由得心頭火氣,卻溫顏悅色道,“五小姐別忘了,打這兒出去,可是皇上皇後身處的春風如意閣,若驚動了聖駕,隻怕慕容大人亦是吃罪不起!”


    慕容雪瑗神色極為憤恨,剜了馥心一眼,哼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了。


    眼見得幾個秀女皆是沉靜如水,一個個或絞著衣帶或輕轉手指,都是一副惶惶不安,應對無策的模樣。再過了一會兒,從窗子隱隱透出斑斑光點,顯然天已經大亮了。漏夜前來的秀女們一個個都覺得肚子在咕咕直叫。


    眼見得過選的秀女多了起來,一個內監悄然從小偏門跑出,不過一會兒,便聽到萍芝嬤嬤小聲衝一個內監道:“皇上皇後已然到了,還未宣旨召見,要不要去報?”


    一句話說得眾秀女皆是緊張不已,馥心隻覺得心提到了嗓子眼,手都在微微輕顫——她並不怕麵聖,卻是怕自己被撂牌,真要那樣的話,自己便極難再救得王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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