輾轉至雍州,已近是大行皇帝的尾七了。


    自古國喪天下知。一路而來,遍地縞素,森白紮眼。連圈養的貓狗都須得戴孝。冬至已過,天氣漸冷,已然下過第三場雪。恩科和選秀的旨意已下,舉子秀女都往長安城趕,把個官道堵得幾近水泄不通。


    而馥心卻想著,這條路永遠不要走完才好呢!


    所謂選秀,是各個官家小姐躲不過的必由之路。二十歲之前的官家小姐不得私自婚配,須得經過選秀。合格的秀女或是嫁入皇家宗室,或是選入皇宮,充裕後宮。


    一般秀女大選與科舉一樣,為三年一屆,而新皇登極,皇帝特設立恩科,並下令大選秀女。馥心便和天底下所有的官家少女一樣,辭別了父母,往長安趕去。


    “三小姐,喝點水吧!”紅蕊的聲音打斷了馥心的思緒,她依依含笑,將水杯遞給她。這次選秀,馥心還是帶了好姐妹紅蕊和葉兒,若真的進了宮,免不得身邊要有心腹,除了紅蕊葉兒,馥心誰也信不過。


    早在品哥傳信的第三天,平梁王府便收拾停當,海榮,品哥以及馥心三人便出發往長安城去。隻是馥心心急上火,路上大病了一場。海榮品哥急著進宮,先行了一步,單單留下一些銀錢,讓紅蕊葉兒陪伴馥心上路。


    三個女孩子不急趕路,尤其是馥心,恨不得一輩子都不要走到長安。可路程再遠終究有頭,長安還是到了。


    “大公子交代過,說是咱們到了長安就去內閣大人慕容尚雲家。”紅蕊說著,正想吩咐車夫往慕容府去。不想馥心打斷了她話,道:“去朱雀大街,我想去韓府看看。”


    韓府?若馥心不說,紅蕊葉兒都差點忘了韓斐一家的存在。寧妃韓言語死後,韓家便與寧王府甚少來往,直到楚彥熙被貶雲州。紅蕊葉兒便在不曾聽說任何有關韓府的事。


    隻是馥心一直掛心著韓姐姐娘家——韓夫人一直對她很好,韓姐姐更是對她好的無以複加。雖然她明白韓家對她的好,多少有拉攏的嫌疑,可她並不在乎。一直含著一顆感恩的心。


    車夫聽了“韓府”二字,便是一愣,撓頭道:“韓府?長安城的達官貴人不少,沒聽說過有姓韓的啊!”


    葉兒多少些不耐煩地說道:“就是韓斐韓大人的家啊!這都不知道,當什麽車把式!”


    車夫恍然大悟道:“哦,你這麽一說我就想起來了,從前朱雀大街確實有個韓大人,不過如今他們住哪裏,我也不知道,得打聽打聽了。”說著。車夫把馬車趕到路邊,小跑著去問路了。


    馥心隻覺心中很是酸楚,曾經的內閣大臣,如今默默無聞,已漸漸被人遺忘。家宅萬千。終究抵不過一直君令……


    沒過一會兒,車夫小跑了迴來,對著馥心道:“這位大小姐,韓大人現在住廟前胡同,離這兒倒是不遠,隻是那地兒髒,去還是不去?”這輛車是進了長安之後新雇的。一路過來車夫見紅蕊葉兒對馥心甚是客氣,大概猜出這是某位官家小姐,於是便大小姐相稱了。


    “去的!把式,麻煩你了。”馥心很是認真的說道。她心下微微刺痛了,萬萬沒想到韓大人竟住在某個很髒的地方。


    “好勒!”


    待到了地方,馥心覺得車夫真沒撒謊。廟前胡同緊挨著一條臭水溝,胡同口狹窄,車子便趕不進去了。馥心三人下車,紅蕊付了車錢,吩咐車夫等著她們。


    眼見得胡同口堆著甚多的雜物。天氣雖然陰冷,這裏依舊臭氣熏天。黃土地麵汙水橫流,為了方便走路,被人扔了七八塊黑磚,供人踩著過去。胡同裏靜得叫人瑟瑟,好像很久都沒人了,馥心蹙著眉,與紅蕊葉兒一道往深處走,但見一戶人家門楣上挑著一隻慘白的燈籠,糊紙上的字倒是蒼勁有力——“韓”。


    “珠兒,肯定是這裏了!”葉兒喚著馥心的舊名,小跑上去拍門。她一刻都不想在這裏髒地方多呆,恨不能即刻就離開這裏。


    門板已經很破了,已然不想住過人的樣子。隨著葉兒的使勁拍門,裏麵傳出一個女子的聲音:“誰呀!”


    馥心聽了這聲音登時潤了眼睛——這是韓夫人貼身的丫鬟雲翠!她立刻答道:“雲翠,是我!”


    裏麵應門的女子將門拉開,疑惑地探出頭來,看著這三個穿著光鮮的女孩子。


    雲翠的衣衫很是破舊,裙子也補著好幾處。天氣這麽冷,也沒有穿禦寒的冬鞋。馥心望著她,便知韓家的生活甚是窘迫,忙道:“雲翠,你不認得我了嗎?我是珠兒呀!”


    “珠兒?”聽了這個名字,雲翠很是熟悉,她忽然想了起來,又驚又喜道:“珠兒!真是你呀!你怎麽找來的!快進來!”說著,攜了馥心手往裏走,一麵喊道,“夫人,您看看誰來了!”


    雲翠的手又冷又粗,顯然受了不少苦——馥心見小院裏隻有土房四間,窗上的糊紙也很久沒換過了,覺得很是壓抑。進了門,才發現土房裏竟沒什麽布置,所有的器具又破又舊,拾掇得倒是幹淨。兩個女人布衣荊釵坐在炕頭上縫補衣物,一個略是年長,一個大概二十多歲,還有個小男孩約莫十歲餘,正趴在地上玩石子。


    “珠兒!”韓夫人一眼便認出了來人,欣喜地放下衣物,下炕便抱,“這麽多年!你去哪裏了?聽人說,王爺從雲州迴來了,你呢?還跟著王爺嗎?”


    “夫人!”馥心熱淚再也忍不住,登時哭了起來,炕上的女子也放下了手上的活走了過來,馥心也認出來了她,她是韓言誠的妻子陳怡冰;地上的孩子是韓言誠的幼子韓家曜。


    韓夫人和馥心擁著哭了很久,才給幾人勸住,上炕坐著。


    “夫人,珠兒真是該死,這麽久才過來看過您!您受了這般零碎的罪,讓珠兒真是心下不安!”馥心轉過臉,衝紅蕊道,“紅蕊,身上還有多少銀子,都給韓夫人留下,再把我過冬的冬衣冬鞋都給韓夫人留下。”


    “哎呀,不過日子了呀!”葉兒急道。


    “沒關係,千金散去還複來嘛!”馥心強作笑顏,心裏卻很是難受。紅蕊聽了她話,趕緊照著做了。韓夫人正在困境,萬事離不得孔方先生,推辭了幾句,便千恩萬謝地收下了。


    馥心又問了家裏狀況,原來韓斐被罷官之後,沒幾日便一病死了。韓言誠的軍職也被革了,家裏斷了進賬。本來韓家世代為官,積蓄不薄,若是勤儉,尚可度日。隻是韓斐的一個侍妾不甘,竟偷偷和管家苟且,將家裏所有的銀錢珠寶一通卷了天涯海角去了。


    “唉,自打她卷了錢去,家裏一日不如一日……夫人便變賣了家產,遣散了大家。”雲翠一麵抹眼睛一麵哽咽道,“老爺的側室和侍妾最先跑了,有些改嫁,有些投奔了娘家,隻有夫人和少奶奶還留著……少爺每日出去做工養家,隻是……隻是……”


    她喉頭一緊,便再也說不出話來了。


    “這家裏,還有什麽少爺少奶奶呢!”陳怡冰輕歎,忽又笑了,“不過也沒什麽不好。老百姓怎麽活,我們怎麽活便是了。”


    馥心見她誌氣,會心地點點頭,又道:“隻是不能苦了家曜,讓他好好讀書,將來考個功名吧!”


    “罪臣之子,考什麽功名!”韓言誠的聲音忽然出現在身後,屋裏的人統統望過去——隻見韓言誠身穿一襲破舊的貼身襖子,頭上紮著毛巾。雖是冬日,他身上依舊汗津津的,顯然勞動甚是繁重。


    “相公,你迴來了?”陳怡冰笑著迎接他,“你看,是誰來了?”


    “見了,這不是平梁王的三小姐海馥心嘛!即將進宮當娘娘的貴人嘛!”韓言誠冷笑一聲,麵皮冷得更甚冬日的寒風。


    韓夫人和陳怡冰齊齊吃驚,紛紛轉向馥心。馥心幹笑一聲,歎息道:“你都知道了?”


    “我們變成這樣,父親被生生氣死,都是拜你那位爺爺海正清所賜!他真狠,一步步把我們逼成這步田地!”韓言誠句句緊逼,“你走!我們家不歡迎海家的人!”


    馥心含淚,卻是想到他家破人亡,跌至人生低穀,確實因為自己那位名義上的爺爺——若不是海正清參了韓斐一本,韓家豈能淒慘到這步田地?馥心輕拭淚水,福身依依道:“韓大哥,我替祖父向你道歉!但祖父也是被人利用,後來一直鎮守邊關——”


    韓夫人和陳怡冰聽得雲山霧罩,韓夫人吃驚的站起發問:“海家三小姐?這不是珠兒麽!語兒身邊的珠兒啊!”


    玩石子的韓家曜也站起,跑了過來扯住馥心的裙子:“爹爹,這是珠兒姐姐呀!你不記得了嗎?”


    “逆子!”韓言誠被那句“姐姐”激怒,一個耳光便將幼子打得飛起,遠遠摔在地上。他不管嚇得哭不出來的兒子,而是大聲喝罵,“逆子!這是你的姐姐嗎?這是害死你祖父的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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